1、加布里埃尔·费泽蒂,莫尼卡·维蒂,蕾雅·马萨利,多米尼克布兰查德,伦佐里奇,詹姆斯·亚当斯,多萝西德珀莉洛,莱里奥鲁塔兹,乔万尼·贝特鲁奇,埃斯梅拉达露丝珀丽 主演的电影《奇遇1960》来自哪个地区?
爱奇艺网友:电影《奇遇1960》来自于意大利,法国地区。
2、《奇遇1960》是什么时候上映/什么时候开播的?
本片于1960年在意大利,法国上映,《奇遇1960》上映后赢得众多观众的喜爱,网友总评分高达427分,《奇遇1960》具体上映细节以及票房可以去百度百科查一查。
3、电影《奇遇1960》值得观看吗?
《奇遇1960》总评分427。月点击量1次,是值得一看的动作片。
4、《奇遇1960》都有哪些演员,什么时候上映的?
答:《奇遇1960》是1960-05-15(戛纳电影节),1960-09-14(法国)上映的动作片,由影星加布里埃尔·费泽蒂,莫尼卡·维蒂,蕾雅·马萨利,多米尼克布兰查德,伦佐里奇,詹姆斯·亚当斯,多萝西德珀莉洛,莱里奥鲁塔兹,乔万尼·贝特鲁奇,埃斯梅拉达露丝珀丽主演。由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携幕后团队制作。
5、《奇遇1960》讲述的是什么故事?
答:动作片电影《奇遇1960》是著名演员加布里 代表作,《奇遇1960》免费完整版1960年在意大利,法国隆重上映,希望你能喜欢奇遇1960电影,奇遇1960剧情:安娜(蕾雅·马萨利LeaMassari饰)在与外交官父亲的一席不愉快的谈话之后,气愤地和女友克劳迪娅(莫尼卡·维蒂MonicaVitti饰)驾车去找男友桑德罗(加比利艾尔·费泽蒂GabrieleFerzetti饰)。安娜犹豫着进了男友的公寓,留下克劳迪娅一人在外面等候。安娜虽然和桑德罗谈婚论嫁,但两人早已貌合神离。他们与一群朋友驾着游艇出海时,两人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众人来到一个荒岛上休息,安娜与桑德罗言谈不和,两人不欢而散。正当众人准备返航时,却发现安娜神秘地失踪了。大家寻遍整个小岛,却不见安娜任何踪迹。在找寻安娜的过程中,克劳迪亚和桑德罗相互产生了暧昧,虽然克劳迪亚努力克制心中的悸动,但在桑德罗的热情追求下,她坠入了情网。内疚的克劳迪娅一直无法摆脱安娜的阴影,无法心无旁骛地与桑德罗在一起。而当她下定决心与桑德罗建立关系时,却发现他与别的女人在一起。影片获得1960年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奖
我很不喜欢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最讨厌的就是《云上的日子》。男女主人公在小镇相遇,一见钟情,傍晚同在镇上散步,彼此连名字都不知道时,男人说:
“有留意到吗?没有人再看日落了,也许城市人都是那样。我的工作把我带到乡村来,我最爱便是看日落。”
然后女人说:
“语言从不像声音般变成你的一部分,就像海,最后你听不见它,因为它已成为你不断听到的话语。”
男人说:“很奇怪。我们都喜欢印在别人脑海里。”
“也许这正是恋爱的秘密。”女人回答,并走向男人,两人面对面站立。
男人说:“我喜欢你的眼睛,它们充满着……甜蜜。”
之后是一个长久的,激情的吻。
我非常不喜欢这段,因为它太像话剧了,充满了舞台表演的展示感。对话文艺、浮飘、毫无重力,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自然逻辑。但美吗?自然是美的,虚幻透明形而上的美。
这种形而上,我觉得是安东尼奥尼电影的最大特色。换个词,也可以叫做表征性的主题先行。
所谓主题先行,一般指作品的政治/思想主张超越了其形式所承载的内容细节,或者说眼高手低,有意向没骨血,多贬义。但安东尼奥尼的主题先行并不是内容不足,而是逻辑、叙事、表演等这些在好莱坞看来是现代电影基本要素的内容要求与他的电影形式完全无关。他追求纯粹的,彻底通过视觉语言来表达的哲学空间。
在《奇遇》中,一对恋爱中的男女很久不见,终于再次见面是要搭友人的船出海去某小岛游玩。船上还有另两对夫妻,女人的密友克劳迪娅,和船员/服务员。男人和女人在小岛争吵,男人桑德斯在礁石上睡去,女人安娜则消失了,莫名其妙,不着痕迹。之后便是漫长的寻找,在岛上找,像悬疑剧;回陆地上找,像爱情剧;从拼命找到下意识的不找,又成了心理剧。直到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老砖楼,小阳台,雪山,天空,木椅,一站一坐的男女背影,这电影的整体方向性仍然是暧昧的,四通八达,却又迷雾重重。
叙事方向性的不明确,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很明显,破碎的逻辑与时间线使得追踪一个故事与人物心理的发展变得困难重重,电影闷而涩,高潮不明显,对话莫名其妙,表演上也没什么细节可值得深挖。好处则比较隐蔽:四通八达的方向为电影创造了微妙的可能性的空间。
先说说可能性。
文学作品比较讲究“歧义”,就是说它允许不同的读者作出不同的解读,喜欢山的可以看见山,喜欢水的能够看见水。作者不应现身说法,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物和情节,造成作品只有唯一的走向(唯一走向的东西叫propaganda)。这样的解读空间,是通过呈现细节本身,而非评论,来实现的。
但是细节也有很多。选择某个细节,不选另外的细节,本身就是一种评判与解说。逻辑则更难打破,一旦进入叙事的逻辑,时间与人物性格都会牵引着故事往某个既定的方向上一路狂奔。最大的可能性,只有白纸,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在混沌的关系与心理状态面前嘎然而止。中国山水画里的意境与留白,都是对空间的开拓。
但《奇遇》并没有选择留白的方式来开拓可能性。安东尼奥尼选择的是打破叙述逻辑,让视觉语言自身说话。在故事每一次似乎要迈向某个方向时,这个方向都被立刻抛弃。不解释安娜是否失踪,为何失踪,也不解释克劳迪娅的情绪怎么发生变化。镜头里展示的,只有她的找,她所处的不同环境,她的情绪反复。
在这些不同的走向中,唯一恒定被持续表达的是人物之间的关联。如果把关联想象为一根轴,因为方向的不确定,这根轴便可以向任何一个角度延伸。把这些延伸汇聚到一体,便形成了可能性的空间。
在《奇遇》这部电影中,这种可能性可以是爱情的进退,情欲的破坏力,可以是人与人之间的错位与疏离,还可以是带有政治批判意味的心灵的空虚,命运的洪流。因为作品的空间足够大,观者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以自身的经验与感受补充视觉之外的空白,看出一个人一部电影来。当然,与叙事性的作品比较,这样的电影要求观众付出更大的努力,要求精神与思想上的参与,才能感受到形而上的巨大魅力。
但实现这样的形而上并非易事,不是单纯的打破叙事逻辑时间关系。别忘了,主题先行是形而上的前提。安东尼奥尼的主题可不是什么政治主张心灵鸡汤。我理解他在影片中所寻求的更是一种哲学理念,一种情绪气味,人世关系,虚之又虚,不依附于任何现实生活的细节。这样飘乎的摸不着看不见,却要统统被转化为视觉语言,象征符号。这是一个人对生活与命运本身的解读,是诗性的,无法被复制的。
在电影的空间感上,我无比佩服安东尼奥尼,他是真正的视觉语言的大师。我想还没有任何一位导演能够像他这样优雅自如地打破电影艺术的界限,但我还是没办法喜欢他的作品,那些虚浮的,空灵的,云朵一样的巨大的空间感与风。如果说好莱坞式电影是短篇小说,那么安东尼奥尼就是散文,散文诗。它们伸展向天空,让我忘记人世间的悲苦和喜乐,专注于风的节奏,思想的幻梦。
可我终归离不开土地。我想我还是太爱这千疮百孔注定走向悲剧的人生了。
《奇遇》电影剧本
(1959年)
译/陈梅
《奇遇》
(L'avventura)
罗马欧洲影片公司出品(1960,黑白片)
原作: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剧本: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埃里奥·巴托里尼、托尼诺·古埃拉
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摄影:阿尔多·斯卡瓦尔达
剪辑:埃拉尔多·达·罗马
音乐:乔万尼·福斯科
制片:席诺·德尔·杜卡
主要演员:莫尼卡·维蒂、加布里尔·费尔采蒂、丽亚·马萨里、多米尼克·布兰切尔兰佐·里齐、詹姆斯·亚当斯、多萝西·德·波里奥洛
一个夏日的午后。二十五岁的棕发女郎安娜从一座宏伟的大廈中出来,沿着小路向大道走去,显得十分匆忙。当她看到她父亲时既有点儿吃惊,又感到烦恼。她的父亲是一位衣冠楚楚的老绅士,正站在一辆黑色的英国汽车跟前,和司机谈着什么事情。
安娜:原来您在这儿……我还在楼上到处找您呢……
片刻的沉默。安娜的父亲故意不理会她。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试图判断他的情绪,心中犹豫不决,不知道在出门之前有些话究竟怎样对他说。他终于回过脸来看着她。
父亲:啊,我当你早就飘洋过海了呢!
安娜几乎要发作,但她意识到这场讨论要是爆发的话,就不会象往常一样,变成讽刺和挖苦,便立即克制住了自己。
安娜:没有,爸爸,还没去呢。
她父亲以讥讽的目光长时间地盯着她看。正因为看出了女儿的急切心情,他有意滞留她。
父亲:现在还时兴不时兴戴水手帽啦?帽子上还印上游艇的名字。
安娜:不,爸爸,不时兴了。
又是片刻的沉默。这时,一辆汽车开过来停在大道的另一边。车里坐的是安娜的女友克劳迪亚,二十四岁,金发碧眼。她和司机都下了车,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等着他们父女结束谈话。安娜的父亲朝着克劳迪亚漫不经心地略一点头,继续谈话。克劳迪亚对他报以微笑,彬彬有礼却半心半意。
父亲:你准备去多久?
安娜:四五天吧!
父亲:(无可奈何地)啊,很好。我独自一人度过周末,也好休息休息。我早就应该习惯如此了。
安娜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勉强保持住镇定。
安娜:习惯什么?
父亲:习惯于我的退休状态,我现在不仅不再是一个外交官,而且也算不上一个做父亲的了。
安娜:(抗议,但又充满同情)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父亲:因为这是实话。我这三十年来从不和任何人说实话,至少让我和自己的女儿说实话吧。
安娜:您还有别的实话要对我说吗?
父亲:你已经知道了。
安娜:您是说桑德洛,对吧?好,我求求您饶了我吧!再见,爸爸。
她吻吻父亲的面颊,他却无动于衷。显然他还有话要说。他带着几分怜悯看了看女儿,终于开了口。
父亲:这种人永远不会娶你的,我的孩子。
安娜几乎难以控制自己,但当她回答时外表还算平静。
安娜:爸爸,到目前为止,是我不愿意嫁给他。
父亲:这是一回事。再见吧,亲爱的。
他这时才回了女儿一吻,然后头也不回地朝房子的入口走去。此时,克劳迪亚进入前景。
在与父亲争执一场以后,安娜仍然紧张激动、心烦意乱,和克劳迪亚进了汽车,司机她的箱子放进汽车背厢。
克劳迪亚:让你等了半天了吧?请原谅。
安娜没有回答,只拍了拍克劳迪亚的手。车子开动了。安娜的女仆站在道边热情地挥手告别。克劳迪亚向她挥手作答,安娜连看都不看一限,却转向司机说。
安娜:请你开快一点儿,阿尔瓦,我们晚了。
汽车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疾驰,越过青翠碧绿的狭长地段,直到一道石墙的拱门前,转过弯去便从画面上消失了。
汽车又从一堵水泥墙后边出现,在一条夹在高墙之间的公路上奔驰。路上没有其他车辆,一片寂静。这是一条老式公路,景色优美宜人。克劳迪亚欣赏着风景;安娜仍然余怒来消。汽车又拐了一个弯,开进一条窄窄的小路,两边都是贵族庄园式的花园。突然,它驶上了一条毫无生趣的现代化大街,混杂在一切现代城市都有的那种汽车的洪流之中。
汽车终于开进桑德洛住的那条街上,在一座小巧玲珑的宫廷式建筑前停住。安娜和克劳迪亚下了车。司机从背厢中往外取衣箱。克劳迪亚对安娜说。
克劳迪亚:我在这儿等你。
安娜转身穿过马路,正要走进一所大厦。克劳迪亚惊异地叫住她。
克劳迪亚:你……你这是上哪儿去?
安娜:我渴了。
克劳迪亚:如果有个男人等了我半个钟头,而且我们已经一个月没见过面了……
安娜突然站住。她满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安娜:你知道吗,其实我今天见不见他都无所谓。
克劳迪亚:什么?让我们赶了这半天路……(克劳迪亚忽然住口,想取笑一下,打破尴尬的局面)哦,我明白了……永别了,游艇……永别了,海上航行……
安娜不理会克劳迪亚的玩笑,还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安娜:你知道,两个人相隔这么远可真要命。真的,两人不在一起而保持恋爱关系是很困难的。但是同时……它也有令人宽慰的一面。因为它给你一个机会考虑你需要什么和需要得是否迫切……如果他总在你眼前……是明,他就在眼前……(气恼地)啊,咱们回去吧……
克劳迪亚瞥见桑德洛正倚着他那二楼公寓的窗户目不转睛她看着她们。这是个三十五岁的男子,身上的衬衫敞着前胸扣,也没系领带。他觉出她们看见了他,就向她们笑着,兴高采烈地招手。
桑德洛:我马上就下来!
安娜仿佛突然被一个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朝着房子的大门走去。克劳迪亚诧异地看着她,目送她消失在门洞里,抬头看看楼上的窗户,桑德洛已不在窗前了。
桑德洛的公寓房间非常狭小,到处摆满了书,整个房间使人感到仿佛是个不经常有人佳的地方。桑德洛刚刚系完领带,合上衣箱向门口走去,又转身回来,拾起掉在床边的一条毛巾,送进盥洗室。他再向门口走去,开开门,看见了安娜。她显得焦躁不安,不等他开口,就走进房间,随手带上了门。桑德洛放下衣箱要拥抱她,但安娜往旁边一闪,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看,象是不放过他身上的任何细微末节。她看着他的衣着,他的双手,他的双腿,他的皮鞋。她的目光又回到他脸上,开始仔细观察。桑德洛对她这样子感到莫名其妙,只好耸耸肩,开玩笑地说。
桑德洛:还用看侧影吗?
他转成侧面,象橱窗中的人体模型一样转动。安娜继续盯着他看,这次她正视着他的眼睛。这一下,桑德洛不再当她是开玩笑了。
桑德洛:你这是怎么的了?
安娜终于停止了她的审视,牵着桑德洛的手在屋子里走。她在镜子前停下来看着自己的身影,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峻果断。她一面动手解开衣服上的扣子,一面还往镜子里看。桑德籍靠近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头发,凑在她耳边悄声说。
桑德洛:可是你的朋友还在楼下呢!
安娜:她会等的……
安娜转身激动地贴紧他,甚至使桑德洛颇感惊异。但这只是一瞬间,然后他们就狂热地互吻,桑德洛带着几乎是兽性的喜悦纵情放任自己。
孤孤单单的克劳迪亚在房子外面踱来踱去,等得心烦意乱。她正想过街,却看到桑德洛和安娜从门口出来,安娜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变,依然是心情不好,情绪低沉。可是克劳迪亚并没有理会,她正因安娜如此不近人情而忿忿然,她毫不犹豫地想让这两个人明白,这么干等实在使她腻味透了。
停在路旁的汽车朝着米兰的方向,桑德洛一边打开车窗一边对克劳迪亚说。
桑德洛:我想你大概不愿意一个人呆着。
克劳迪亚:(先看看桑德洛,又看看安娜)我看你们也一样……
这时,司机把安娜的衣箱放进了桑德洛的车。克劳迪亚也提起自己的衣箱,桑德洛伸手把箱子接了过去。
桑德洛:你不要太委屈自己了。
克劳迪亚:我该怎么样……傲慢无礼吗?
桑德洛:那当然啦……傲慢无礼,目空一切……难道安娜没教给你这一套吗?
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安娜已经坐进桑德洛的汽车。桑德洛进去坐在方向盘前;克劳迪亚坐在他旁边。汽车以高速起动。
汽车沿着一条国家公路朝南开去,路面宽阔平直,汽车高速行驶。这时已是黄昏时分,夜幕徐徐降临,周围的景物笼罩上一片神秘的色彩。
汽车里的三个人都默默地坐着。安娜陷入冥想。克劳迪亚望着车窗外,暮色苍茫的风景迷住了她。有一辆汽车追上来想超车,桑德洛踩了踩油门,汽车猛地向前冲去,那辆车被拉在后面。在路口拐弯时,桑德洛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在周围愈益阴沉的气氛驱使下,开得更快了。
桑德洛突然打开前灯,强光使路面以外变得一片漆黑,克劳迪亚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失望地转向桑德洛说。
克劳迪亚:还是原先那样好看!
桑德洛顺从地闭了前灯。周围的景物再一次笼罩在浓重的、富于浪漫情调的夜幕之中。
桑德洛:这样好吗?
克劳迪亚又看着风景——但只有一会儿的工夫。桑德洛突然又打开前灯,照亮了前边公路上的一个急转弯处,距离大约只有一百米了。他赶紧换成慢挡,车身有些摇晃。因为突然从四挡换成三挡,机器发出尖厉的嘶声。汽车朝着转弯处疾驰,距离越来越近。由于车速太快,看来拐不过这个弯来。在前边弯路看不见的地方,路的一边有一道石墙。这时,连安娜也不禁紧张地睁大了眼睛。她和克劳迪亚眼看着弯路和石墙赫然逼近,不禁吓得目瞪口呆。五十米、四十米、十米……突然,车灯照亮了三四米外墙上一个豁口,就在公路和石墙之间的一道小沟那边。这时已经走投无路,汽车以五十哩的时速,令人胆战心惊地跃过小沟,勉强爬到沟的对岸,一直冲进墙上的豁口。车猛然刹住,但又在泥泞的空地上向前滑了老远,终于在一座小农舍门口的一个老头儿跟前停住。他坐在板凳上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却纹丝没动,寸步不移。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桑德洛从车中走出,克劳迪亚和安娜跟着出来。克劳迪亚惊魂未定,倚着房屋支撑身体,象要找到牢靠的支柱,她因为感到自己有责任,更是心情不安。
克劳迪亚:全是我不好。
桑德洛并没有埋怨她,他向老头儿表示歉意,因为闯入了他的私宅。老头儿若无其事地看着他说。
老头儿:你当这个缺口是谁打开的?
老头儿的话音刚落,桑德洛还没来得及表示惊异,就听到安娜笑了起来。人们侥幸脱险后常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如是那样,倒也合乎常情。但她这一笑却笑得爽朗单纯,似乎很愉快,不禁使桑德洛和克劳迪亚感到莫名其妙。
克劳迪亚:这有什么好笑的。
桑德洛:我也这么说。我们差点儿送了命。
安娜望着他们继续笑着。
安娜:对不起……可我就是忍不住想笑……
西西里海岸外,爱奥尼亚群岛之间,平静的海面上,一艘游艇安稳地航行着,它正朝着一百米外的小岛驶去,这座小岛就象从海底冒出来的一大块岩石,它的轮廓清晰地衬托在海天之间。几只海鸥懒洋洋地在上空盘旋。
游艇上,掌舵的水手安闲自在地抽着烟斗,另一个水手一边吃着夹肉面包,一望着水面。已经快到正午时分。
雷蒙多,一个皮肤晒成古铜色的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直挺挺地躺在船舱顶上晒太阳。克劳迪亚趴在船头一块小橡皮垫子上:她的双臂耷拉在船舷外,伸手嬉弄着船头轻轻激起的浪花。科拉多从船舱出来,在船尾长凳上先铺上一块椅垫,以免弄脏衣服,然后坐下。他穿着一身剪裁得很漂亮但式样稍嫌过时的白套服。他长相机敏,显得精明、聪颖。他有四十多岁接近五十了。朱莉娅紧跟在他后面,她是一个那种让人受不了的女人,极端忸怩作态,竭力惹人注目。她眺望水面时摆出的那副姿态,说话时的那股娇声娇气,都清晰地勾勒出她的人品。
朱莉娅:海水真象石油一样光滑。
科拉多:用石油来打比方可真让人倒胃口。
安娜也走上甲板,朝四周看看,看到克劳迪亚便走过去躺在她身边。克劳迪亚翻身仰卧,张开双臂领受那美好的阳光,她的手臂碰到了安娜,安娜微笑着,友爱地和克劳迪亚拥抱。
克劳迪亚:你睡得好吗?
安娜:睡得不错。昨晚睡觉以餅我本来打算躺在床上想想心事……可惜一下子却睡着了。
克劳迪亚:我真不知道在游艇上会睡得那么好,就象是睡在摇篮里似的……
桑德洛的招呼声打断了她们的交谈。他走到跟前热情地拥抱一下安娜,朝克劳迪亚点点头。他显得安闲自在,躺在甲板上打开了手中拿着的一本画报,开始看起来。可是安娜用手挡住他正看的那页说。
安娜:你顶好晒晒太阳。
桑德洛合上画报顺手把它扔出船舷。落到水里以后,纸页便散开了,有的很快被卷进水底,另一些随波逐流,象白色的斑点散在海面上,海鸥粗声叫着向它们围拢去。
桑德洛舒展在阳光下,安娜柔情地看着他。她打算拥抱他,却一下顿住,改变了主意,又开始以一种焦虑不安的表情注视着他。突然,她把自己的烦恼置于脑后,紧贴在他身边,想接受他的爱抚。桑德洛报以短短的一吻。克劳迪亚看到这般情景,便站起来转到船头的另一边去了。桑德洛和安娜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直到一片阴影笼罩在他们身上。桑德洛睁开眼睛坐起来,安娜也跟着他坐起来。
礁石小岛已经近在眼前,陡哨的礁岩几乎正悬在头顶上。小岛比先前看到的要大许多,在游艇上投下长长的黑影。礁岩下面,水平如镜,清澈见底。桑德洛站起身向全船的人喊道。
桑德洛:咱们下去游泳好吗?
克劳迪亚:噢,不……可别……别在这儿游。这儿看起来太危险了。
游艇环岛而行,前面又现出另一座岛屿。它的面积小一些,风景秀丽一些,不那样令人望而生畏。科拉多站起来走到船头桑德洛、安娜和克劳迪亚这里。朱莉娅紧跟着走过来,凝视着周围的景色。
朱莉娅:爱奥尼亚群岛曾经有一段时期全是活火山。
科拉多:你的三年级地理一定背得滚瓜烂熟。
朱莉亚感到难堪,忿忿地看着他。克劳迪亚指着他们刚刚经过的一座海岛问道。
克劳迪亚:那座岛叫什么?
科拉多:应该是巴西洛佐岛。
克劳迪亚:这名字象一种鱼——美尔洛佐(注1),巴西洛佐……
科拉多指着他们眼前一座更小的海岛。
科拉多:这一定是里斯卡·比安卡了。
安娜一直出神凝视着周围的景色,仍然显得心事重重。突然,她解开了薄薄的衣衫,露出里面的游泳衣。她带着几分火气对这群人说。
安娜:我的天哪……游一下泳犯得上说这么多废话吗?
船行驶得似乎慢了一点儿,她走到船边,桑德洛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她已跳下水去。
桑德洛:安娜!
安娜下水以后便向小岛游去。掌舵的水手把船速放得更慢了一些,让船总跟在安娜近旁。雷蒙多戴上了他的潜水面罩,正往腰上束紧一根皮带,皮带上插着一把长渔枪。游艇继续减速。桑德洛跳进水里朝着安娜游去。克劳迪亚和朱莉娅也脱掉衣服准备下水。可是船还在行驶着,克劳迪亚不敢跳水,她朝水手嚷道。
克劳迪亚:停……停船!
发动机熄了火,游艇停住了。一名水手在船舷旁放下梯子,克劳迪亚爬下梯级滑进水中。她仰游着离开船身。朱莉娅尾随着她爬下梯子,但在最后一级上停住了。
朱莉娅:水怎么样?
桑德洛朝她看看,指着岛上最高处的岩石说。
桑德洛:朱莉娅,让人看看你从石崖顶上跳进水里,那才叫惊人呢!来吧!朱莉娅,你的命太值钱了。
朱莉娅:怎么今天人人都和我作对。
船舱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
帕特丽夏:雷蒙多!
帕特丽夏从船舱里出来,穿着一袭薄如婵翼的睡衣,雷蒙多热切地迎着她走去。她是一个三十来岁雍容华贵的女人。
帕特丽夏:为什么停船?
雷蒙多:(吻她的手)帕特丽夏夫人!……
他握着她的手把她领向船头,科拉多招呼她并同样吻她的手。
科拉多:你不游泳吗,帕特丽夏?
帕特丽夏:亏你想得出,我怎么能干这事!雷蒙多,你为什么不去游一会儿呢?
她转过身去看雷蒙多,这才注意到他全副潜水装备,戴着面罩,身挎渔枪等等,不禁有些惊奇。
帕特丽夏:雷蒙多……你喜欢水下捕鱼吗?
雷蒙多:我讨厌它,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因为现在这最时髦……我总得顺乎潮流啊。
雷蒙多跳进水里,一接触水面就开始哆嗦,他叫道。
雷蒙多:谁说人类曾经是海洋生物啊!
他放下面罩开始下潜。帕特丽夏从甲板上向海面眺望,她用手遮住耀眼的阳光,议论着。
帕特丽夏:我永远也不能理解这些海岛。孤孤单单地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真可怜……
海面上,桑德洛和安娜几乎静止不动,只是轻轻地用手臂划水使身体漂浮着。桑德洛有说有笑,好象阳光,海水,这一切纯生理的享受驱散了他的全部烦恼。安娜也想象他们那样,却做不到。她仍然不时露出满面愁容。
安娜:你什么时候必须回去?
桑德洛:我不知道……全看埃托列了……他现在正在西西里这儿谈判一项合同……
安娜:那你为什么没和他一起呢?
桑德洛:你问得真怪……还不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呀。我希望他别拍板成交,这样至少还可以给我几天清闲时间……这水多美啊!
他躺在水面上闭着眼睛,面对阳光,静静地享受着海波的摇荡。安娜看着他,片刻的沉默后说道。
安娜:我想找到一处使我得到安静舒适的地方,也许就在这附近。我想找找试试……
桑德洛:什么能比这更安静……(他睁开眼睛,在水中直立起来)对不起,你说想要找什么?
安娜没有回答,迅速向开阔的海面游去。桑德洛想把她追回来,可是因为她游得太快,只好作罢,这时他发现朱莉娅已游到他身边。
朱莉娅:(指着安娜)她要干什么?
桑德洛:去问她自己。
朱莉娅游得不怎么好,她游的是自由式,可是一会儿冒出水面,一会儿没入水中,总象就要沉下去似的。不过她还能勉强漂着,她高兴得象个孩子。
雷蒙多正在附近深水里探索,手里举着渔枪,随时准备射出。他好象在追踩一条逃生的鱼,但水是如此清澈,连鱼都难以躲藏。果然,过了一会儿,雷蒙多忽然举起渔枪瞄准,拨动扳机发射出鱼叉。霎时间,浪花四溅,他追赶着鱼迅速游去。
一个水手划着一只橡皮筏子把科拉多送上岸边,筏子驶过人们游泳的地方。水手和科拉多在闲谈。
水手:我一直在游艇上干活……虽说这活最累人了。
科拉多:为什么呢?
水手:因为船主总没有个准点。比如昨儿晚上我们就干了一通宵……都没得工夫睡觉。可是我还是情愿干这一行。
筏子驶过桑德洛身边,科拉多对他喊道。
科拉多:我上岸去看看这座岛,听说上面有些废墟……
桑德洛:难道这儿也有……
科拉多:当然,咱们这还是在意大利呀!
筏子继续向岸边驶去。在相去不远的地方,克劳迪亚仰浮在水面上,沐浴着阳光,双眼紧闭,几乎纹丝不动。她把手臂摊开,只是轻轻划动手指使自己漂浮。突然,她的手指碰到一个什么粘乎乎的东西……好象是一条窜上水面的鱼。开始,克劳迪亚只把手抽了回来,根本懒得看那是什么,但它紧钉住她不放。她睁开眼睛,发现有什么东西游到身边,吓得她轻轻叫了一声。正在这时候,雷蒙多的椽皮脚蹼在鱼的后面露出水面,她明白了:原来就是雷蒙多。他取下了他的面罩哈哈大笑,克劳迪亚向他脸上泼水耍闹。
安娜在几米以外看着他们。她已经从远处海面游罢归来,正想和克劳迪亚汇合。可是克劳迪亚却忙着追赶雷蒙多,没理会到她。
雷蒙多把她远远地抛在后面,游到了桑德洛跟前。
桑德洛:你打着什么鱼了?
雷蒙多:打着一条。
桑德洛:我的天,它的个儿可大极了。
克劳迪亚不再去追雷蒙多,她游到了朱莉娅身边,朱莉娅正看着科拉多在一长条沙滩上登岸,白色的沙滩衬在黑色岩石的背景上,十分耀眼。克劳迪並玩兴正浓,她潜入水里抓住朱莉娅的一条腿,冒上来,又潜下去。朱莉娅被这种情绪所感染,也把科拉多置之不顾,高高兴兴地和她打闹起来。
突然间安娜发出尖叫。
安娜:鲨鱼!……一条鲨鱼!
他们全都转身朝她看,安娜拼命向游艇游去。艇上一个水手的粗嗓门立刻叫道。
水手:别动,小姐……停住别动……停住,所有的人都别动。
桑德洛不顾这个警告,象发了疯一样朝安娜游去。正从扶梯爬上游艇的雷蒙多,手握渔枪也猛地扑回海中,朝着安娜游去。克劳迪亚吓得不知所措,紧紧抓住朱莉娅不放。
安娜停止划水,仔细向四周察看是否有东西钻出水面。之后,她抬头看见桑德洛和雷蒙多游近前来,她叫道。
安娜:别过来!
他们都停了一下。雷蒙多戴上面罩潜进水底,桑德洛继续朝安娜游去,一直游到她身边。
桑德洛:安娜……
安娜一言不发。他们默默地游回游艇。克劳迪亚和朱莉娅已经爬上游艇。帕特丽夏从船舱里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们全都俯身船舷外边,看着海水,随时等待那条鲨鱼冒出来。但水面一直很平静,水下的海草看得一清二楚,就象许多小扇子在飘动。甚至水底的石块都清晰可见,好些尖腮的小鱼在石块的缝隙间穿游。这是一个神奇迷人的海底世界,但由于刚刚发生的事情,它又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世界。船上的人个个悄然无声,一直到安娜、桑德洛和雷蒙多游回来,爬上甲板。桑德洛立即把安娜扶回船舱。其他人一边跟着走,一边议论纷纷。
克劳迪亚:(对安娜说)你怎么发觉它的,它碰着你了吗?
安娜没有回答,只是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向前走。
朱莉娅:要是我,非得吓死不可。
帕特丽夏:……它们长得多怕人……长着那么多的牙……
科拉多:(从岸上叫道)怎么回事?
朱莉娅:(从船头叫道)这儿有条鲨鱼,你可别动!
科拉多:谁动了?
船舱里用隔板隔成小间,布置整洁,墙上装饰着一些画片。克劳迪亚跟在桑德洛和安娜后面,走进安娜的房间。房间非常狭小,一边放有两张帆布床,一挂长布帘把衣橱挡了一半,露出里面桂着的几件衣裳。
安娜穿着游泳衣,浑身透湿,头发一绺绺贴在脸上。安娜没等擦干身体就蜷曲着躺在帆布床上,克劳迪亚帮着她裹上一条毛毯。桑德洛和克劳迪亚极为关切地守护着她。一名水手端著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半杯酒,桑德洛取过酒来递给安娜。
桑德洛:来吧,喝点白兰地。
安娜断然拒绝,桑德洛只好把酒杯放在架子上,水手离去。安娜抬头看看桑德洛和克劳迪亚,对他们的殷切关怀感到心满意足。
安娜:没什么……真的,咱们还是上去吧……没事了。(停顿,片刻后她裹着毛毯哆嗦)我只想换换衣服,我有点儿冷。
桑德洛走了出去,把安娜和克劳迪亚单独留在那里。其余的人仍然挤在舱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这些言谈之间,清清楚楚地听到帕特丽夏的一句话。
帕特丽夏:可是鲨鱼到底游到哪儿去了呢?
桑德洛一关上船舱门,安娜突然若无方事地从床上起来,走近挂帘,把它拉开,里面露出一排女式衣衫。她一边犹豫一边挑选,终于选出两件扔在床上。
安娜:我穿哪一件呢?
克劳迪亚:(拣起其中的一件)这件简直是太漂亮了。
安娜:那你何不试试呢?
安娜用大浴巾擦干身子,克劳迪亚穿上那件衣服朝镜子里看看,带着几分卖俏的神情。
安娜:你穿上比我好看……你留着吧!……
安娜一边脱游泳衣,一边接着和克劳迪亚说话,她的声音里透着又兴奋,又开心。
安娜:你知道吗,鲨鱼的事根本是个玩笑。
克劳迪亚不禁愕然,就象不认识她似的。她挺生气。但与其说她在生安娜的气,倒不如说在生自己的气。
克劳迪亚:我和你的区别就在于你知道该怎么对付一些事,而我却办不到。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安娜已经打扮整齐,打开门走了出去。克劳迪亚跟在后面。
甲板上,桑德洛、帕特丽夏、雷蒙多和朱莉娅望着船舷外,一个水手划着橡皮筏子驶近游艇。朱莉娅望着溅在筏子上的浪花,以她惯用的装腔作势的口吻说。
朱莉娅:你害怕不害怕呀?
水手:夫人,鲨鱼从来不袭击人类。另外这筏子是黑的,它们根本看不见。
帕特丽夏:那就说它们眼瞎是真的罗……
安娜出现在船舱门口,桑德洛抢上前去迎接她,见到她神采奕奕,不禁大吃一惊,她却好象早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桑德洛:你怎么样啦?
安娜:好极了。你看不出来吗?
安娜走到船边,站在下水用的扶梯顶端。
安娜:我很想上岸,你们来吗?
她开始向下走去,桑德洛迅速跟过来。
桑德洛:安娜……再等一会儿,好吗?
安娜:等什么?
帕特丽夏:既然有条鲨鱼正在这一带,要是我呀,我就不到那筏子上去。我得先让他们把它抓住。不管是死是活,总要看着把它扔在脚下我才放心。
克劳迪亚:那还是死的好。
但这时安娜早已登上筏子,桑德洛跟着她。朱莉娅盯着沙滩上穿白衣服的科拉多。她一心想和他厮守在一起,这个愿望超过了她对鲨鱼的恐惧,因此她朝着下面的水手问道。
朱莉娅:你带得了我们三个人吗?
水手:当然,当然。有的是地方。
帕特丽夏转身走向船跄。雷蒙多随她而去。朱莉娅下到筏子上。筏子离开大船时,颠簸了一下,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几声。安娜笑着对克劳迪亚嚷道。
安娜:克劳迪亚,你不来吗?
克劳迪亚:我可没打算游过去。
安娜:我们打发筏子回来接你。
朱莉娅:你过来的时候带上几只靠垫,还要一块大毛巾……
克劳迪亚点头同意,站在那里望着溅在船舷上的浪花。突然,她着看天边,太阳已消逝在云彩后面,地平线上云层密集。
游艇上的水手向皮筏子上的水手打手势。筏子上的水手把桑德洛、安娜和朱莉娅送上岸后,正回来接克劳迪亚。这时他用桨探测海底,然后朝游艇叫道。
水手:行,来吧,来吧。
船上的水手朝克弗迪亚走过去说。
水手:我把游艇开近岸边。我们到了那儿就放下跳板,比你从跳板下去。
他消失在船舱里,一会儿,游艇开始向岸边靠近。克劳迪亚眺望着远处的景色,那些海岛衬托在海空之间,轮廓分外鲜明。斯托罗姆博利的火山烟雾缭绕;一艘海船从远处驶过。克劳迪亚显然被这景色迷住了。她定了定神,向船舱走去。
帕特丽夏坐在船舱里一张小桌子前,正忙着摆一副复杂的拼板游戏,拼完以后应该是一幅典型的古典风景画。她一块一块地选择着硬纸块,把它们安放进恰当的部位。同时,她嘴里嚼着抹了果酱的饼干,还有一块冰冻水果。雷蒙多呆在她身边,盯着她看。他是如此的全神贯注,以致弄得她心烦意乱。一边继续拼板,一边说道。
帕特丽夏:你要什么呀,雷蒙多?你要我吗?几年前,这也许……可是现在……还有,大白天这会儿行吗?
克劳迪亚从扶梯上走下船舱时,正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想着还是退回去好。可是帕特丽夏已经看见了她,叫她回来。
帕特丽夏:来吧,克劳迪亚,进来吧……这儿没有什么瞒人的事。
克劳迪亚走进来。雷蒙多继续注视着帕特丽夏,特别是看她的腿。帕特丽夏感到雷蒙多的目光,开恩似地把裙子往上撩了撩,好让他看得清楚点。
帕特丽夏:成了,看够了吗?满意了吗?
雷蒙多点点头。克劳迪亚看着他们的举止,感到既有趣又惊奇。
帕特丽夏若无其事地接着玩她的游戏,雷蒙多继续盯着她看。这次注视的目标是她的乳房。帕特丽戛又感到了他的目光,她现出厌倦的神情,眼望天花板,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雷蒙多伸手轻轻抚摸着帕特丽夏的乳房。克劳迪亚看得惊奇万分。雷蒙多缩回了手。
帕特丽夏:(遗憾地)说实话吧,你是不是有点儿失望?……可是我早就告诉过你……
雷蒙多:如果女人的乳房有颜色,你的就该是蓝色的……
帕特丽夏对雷蒙多这番议论哈哈大笑,带着几分怜悯看着他,然后转向克劳迪亚说。
帕特丽夏:你说,克劳迪亚,你觉得雷蒙多这人怎么样?
克劳迪亚:我认为他简直是伤风败俗。
帕特丽夏:啊,不,完全相反。他根本是个孩子。
雷蒙多:帕特丽夏,又来了……我宁愿你说我伤风败俗,除非你专门爱孩子。……
帕特丽夏:你知道我谁也不爱。
雷蒙多:(恼火地)我知道,他妈的,我知道。(向克劳迪亚)你想想,要是提起腐化堕落、反复无常……还有……还有骄奢淫逸,哪个女人比得上,她可真是当之无愧。唉,不过她倒很忠实,是因为懒得干……因为什么都不愿意干。
雷蒙多那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使帕特丽夏不禁失笑。
帕特丽夏:他可真好玩,除了拼板游戏,我真不知道有什么比这更有意思。你说呢,克劳迪亚?
克劳迪亚:这话得要互相迷恋的人说才合适。
帕特丽夏:你恋爱过吗?
克劳迪亚:很难说真正恋爱过……这儿太气闷了……咱们上去吧!
克劳迪亚离开船舱走上甲板。帕特丽夏继续她的游戏。雷蒙多继续盯着她看。
里斯卡·比安卡岛狭长的沙滩上,桑德洛、安娜、科拉多和朱莉娅都在等着克劳迪亚上岸。这座岛上东一片、西一片疏疏落落地长着些灌木,基本上是一大块岩石,四周是悬崖峭壁,兀立在海面上,棱角突出的岩岬更使它增添了一种原始的、粗犷的美。
安娜和桑德洛往岩石上爬了几步,想找一块舒服的地方躺下舒展一下。科拉多望着他们,议论说。
科拉多:你们谁要再穿上游泳衣,咱们今年就不用再见面了。只要看过你们在沙滩上赤条条的那种样子,在城里再见着我就受不了。
游艇终于靠了岸,把跳板搭上滩头。克劳迪亚从船上走下来,涉水上岸时她停住了,弯着身子把手浸在水里,用母亲对婴儿说话的语调,假装和水里什么东西说话。
克劳迪亚:多乖呀……多好的小宝贝儿呀!
他们全转过头来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人还是东西。
朱莉娅:你跟谁说话呢?
克劳迪亚:跟鲨鱼说话呢!
他们全都笑了。克劳迪亚继续开着玩笑,在岸边光滑的石子上装着要摔倒的样子。科拉多惊奇地看着她,他从来没想到她竟如此活泼、幽默,充满机智。
科拉多:我说,克劳迪亚,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上去看看?
克劳迪亚:看什么呀?
科拉多:看看废墟。你知道,这些废墟都挺有年头了。
其实,在这群人中间,真心实意想探险的人倒是克劳迪亚,她要观光,要充分享受这次海上旅行所能享受到的一切。
克劳迪亚:这主意不坏。咱们全去不更好吗?
虽然人人都听到了克劳迪亚的提议,可全都按兵不动。阳光下的小憩使人心旷神怡,实在懒得去爬那陡峭的石坡了。克劳迪亚干脆跟着科拉多往上爬去。可是朱莉娅马上追过去,一边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一边在他耳边恳求。
朱莉娅:我求求你,在这儿呆着吧!
朱莉娅的哀求显得那么可怜巴巴,克劳迪亚不禁为之一想。虽说她并不太明白她苦苦哀求的动机。
科拉多:(注意到克劳迪亚的犹豫不决)你怎么了?
克劳迪亚:什么怎么了?
科拉多:你打定主意了吗?
克劳迪亚:我只不过说这是个好主意罢了。
科拉多大失所望。只好闷闷不乐回来,克劳迪亚打算在石块间找一块休息的地方。朱莉娅却和科拉多纠缠不休。
朱莉娅:你为什么不请我和你一起去?
科拉多:你想知道原因吗?因为你一见了那些废墟准又要说它们是多么多么美呀!你见了什么都说“多美啊”,不管那是大海,还是个小娃娃,或者是一只猫!你真是多情善感,见了什么都要为它心神不安。
桑德洛:(挖苦地)可是科拉多……如果那东西实在美,又为什么不能这么说呢?
朱莉娅:(针对科拉多)他从不放过让我出丑的机会,好让我明白他早已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科拉多:朱莉娅,这句话和我们十二年来真心诚意的同居生活可太不相称了。我现在公开地、一劳永逸地宣布我崇敬你。这你该满意了吧?
克劳迪亚:(低声对安娜和桑德洛说)十二年了……他们为什么没结婚呢?
桑德洛:(微微一笑)可他们为什么没分手呢?
克劳迪亚:我也在纳闷,难道他们俩人还在相爱吗?
桑德洛:说不定。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桑德洛突然把安娜拦腰抱住,拉向自己身边。他这一下来得十分突然,连安娜也完全出乎意料。这时又传来朱莉娅的声音。
朱莉娅:(对科拉多)你的问题就在于谁也没法和你说话。
桑德洛:(劝解地)朱莉娅,你难道不知道越是跟谁的关系深,越是难以谈话吗?
朱莉娅:你们男人太可怕了。
桑德洛:这我知道。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只会变得越糟。你说呢,科拉多?
科拉多:我但愿如此。
一个水手走来,冲破了笼罩着这几个人的紧张气氛,他手里提着一篮子从游艇上拿来的冰冻桃子。克劳迪亚跑到跟前从货子里拿起一个桃子,赶紧啃了一口。
克劳迪亚:真棒啊!
科拉多:这是帕特丽夏的表达方式,以此表示她与我们在一起。
克劳迪亚从篮子里拿出另一个桃子递给科拉多。
克劳迪亚:我觉得你挺讨人喜欢的,科拉多。
科拉多:比鲨鱼还好吗?
克劳迪亚:这可没法相比。
科拉多:那咱们为什么不上去看看废墟呢?
安娜和桑德洛离开众人,在岩石中间往上走到一个隐蔽的草坡上,从这里望得见沙滩。
安娜:桑德洛……一个月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已经习惯子不和你在一起了。
桑德洛:你会适应的,这种不安的感觉是很常见的。
安娜:这次可不那么寻常啊。
桑德洛:那就是说所需要的适应时间比以往要长一点儿。
安娜:(恼怒地)可是我认为我们应该谈谈了。要么也许称根本认为我们之间也同样是互不理解了吧?
桑德洛:以后我们能有充分的时间谈这些。我们很快就会结婚,这样时间就更多了……
安娜:其实,结婚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不是和结了婚一样吗?看看朱莉娅和科拉多吧,他们不也和结了婚一样吗?
桑德洛:你又何必多费口舌,弄得自己心神不定……相信我吧,安娜,语言是无能的,它只能造成混乱。我爱你,安娜,难道这还不够吗?
安娜:不:这不够。……我刚才说过我想离开你一段时间,找个清静的去处……
桑德洛:可是你刚才说过,分开一个月太……
安娜:(打断他的话)我想离开更长的时间——两个月……一年……三年……是的,我知道这听起来荒唐可笑。我可是难过极了。一想到要失去你,我简直宁愿死掉……可是……我……我对你就是没有原来的感情了。
桑德洛:那昨天怎么样呢?……在我家那会儿……你连那会儿对我也没有感情吗?
安娜:(生气地)又来了……你非要弄得不欢而散才行。
她气冲冲地转身走开。桑德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场口角似乎使他疲惫不堪。然后他躺到地上,双目紧闭,仰面朝天。
里斯卡·比安卡小岛上空云层密集。时间虽然刚刚下午两三点钟,但天色黯淡,远处偶尔传来雷声。
桑德洛把胳膊枕在脑后,睡着了。在低处,克劳迪亚、科拉多和朱莉娅也在小憩。但雷声隆隆,使他们一个个都被惊醒。
朱莉妞:看来变天了。
科拉多:我说,朱莉娅,你是不是非要说出来人所共知的事实?我也看得出来变天了。
科拉多懒洋洋地抬起身来四外察看,听见似乎有摩托艇的声响,它好象来自小岛的另一边。克劳迪亚见一个水手过来,也站起身来。
水手:咱们该走了。
克劳迪亚转身看见桑德洛独自一人睡在那里。
克劳迪亚:安娜在哪儿?(问水手)她不在船上吗?
水手:我不知道……因为……我们也打了个盹儿……
在游艇船舱里,帕特丽夏的拼板游戏快要完成了,只剩下几块还没拼上,可是应该填充的那块空白挺难琢磨。雷蒙多对帕特丽夏的苦思冥想早就不耐烦了。
雷蒙多:你把树丛那部分拼错了……所以你总是拼不成。
帕特丽夏:别着急,雷蒙多。你为什么那么不耐烦呀?
外面传来岸上克劳迪亚的喊声。
克劳迪亚:帕特丽夏!……
帕特丽夏抬抬眼皮,漫不经心地看了舱口一眼。雷蒙多立即意会:这是叫他上去看看克劳迪亚有什么事。所以他爬上甲板,看见正在岸边的克劳迪亚。
克劳迪亚:安娜在那边吗?
雷蒙多:我想没在吧。
他走到舱口向里面张望,叫着安娜的名字。但没有应声,他走回船边喊话。
雷蒙多:她不在这儿。
这时在海滩上,桑德洛也在寻找安娜,因为找不到她而焦虑不安。
桑德洛:(生气地自言自语)这种脾气真能把人气疯了。
朱莉娅站在岸边,正想从跳板上走回游艇,可是她又不放心安娜的去向,所以改变主意转身回来。克劳迪亚非常担心,打算自己留在这儿找她。她转身往一块岩石上爬,桑德洛此时已从另一面爬到这块岩石的顶上。
捜寻毫无结果,安娜无影无踪。但桑德洛还继续在这一带捜索,不时停下来叫着安娜的名字。他顺着山坡往下看,见到克劳迪亚、朱莉娅和科拉多正向他走来。
桑德洛:你们找到她了吗?
无人作答,但从他们焦急的表情就看得出他们也没有找到她的踪影。他们继续分头搜寻。克劳迪亚越过布满白色石块和干巴巴的灌木丛的地面,看见一片树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她忐忑不安地走近前去,突然一头走散的小羊从树丛里面钻了出来。她非常惊讶,但又多少感到宽慰,她向跟在她后面不远的科拉多叫道。
克劳迪亚:是一头小羊!
科拉多望着她,一言不发,然后停住脚步看着前边一个乱石堆,他断定这就是他先前想去访査的废墟。他正想往那里走,突然想起朱莉娅紧跟在自己的后面。他立即调转方向,企图把她甩掉。
桑德洛来到倚在巨石壁旁边的一座小石屋前。他正往前走,不知从哪儿又钻出来一头羊,碰上桑德洛吓得狂奔乱跑。桑德洛想打开石屋的门,可是门上了锁。他望着海面,犹豫不定下一步的行动。他看到克劳迪亚和科拉多来到他跟前。
克劳迪茈:找到什么了吗?
桑德洛:没有。
科拉多:也许她在哪儿游泳呢……
虽然科拉多为安娜的失踪同样感到不安,但他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缓和这紧张的气氛。他注意到眼前的石屋,仔细地察看着并议论说。
科拉多:天下无难事,这是实话。看看这儿,看看这结构……这是天然的屏障。桑德洛,你的房屋就该设计成这样。
桑德洛:我?……我早对设计不感兴趣了……再说,你在米兰哪儿能找得到这样的卵石坝呀?
克劳迪亚走到小房跟前,想从窗户往里看。突然,她在窗台上发现了一小块面包,拿起来仔细审视,原来这面包是新鲜的。
克劳迪亚:这儿一定有人住!
科拉多:(把面包拿过来看看)可是安娜不会和住在这儿的这种人呆在一起的。
一名水手从岸边走来,打断了他们的议论。
水手:我们该动身了,暴风雨马上就会来了。
克劳迪亚:(生气地)你这是什么意思!安娜怎么办?
桑德洛:(向水手说)你告诉帕特丽夏夫人,我们现在不能离开。而且,我们还得绕着小岛环行一周。
水手:最好你自己去对夫人说,我担当不起把船停泊在这儿的责任。……因为这儿没法系缆……再说,你知道这是一艘平底船,如果海上风浪太大……
桑德洛:(生气地)那有什么关系,我们说不走就是不走。
游艇正环岛而行,桑德洛已回到游艇上,同帕特丽夏、雷蒙多和一名水手从船舷仔细察看着岸边和石坡,希望看到安娜舶踪迹。乱石巉岩显得格外陡哨,小小洞穴隐匿其间,可以供人藏身。
帕特丽夏:也许她不舒服了……也许腿抽筋了,或哪儿不对劲了……
桑德洛:安娜的水性特别好,哪怕腿抽筋了,她也能想法上岸的。
帕特丽夏:可是你得考虑各种可能性呀,桑德洛。
桑德洛觉得她简直是胡说八道,他很生气,离开她走向船尾,看见科拉多从海滩一个偏僻的角落打招呼。
科拉多:(大声叫嚷)这儿有些脚印……
但他刚说一半就顿住了,扬扬胳膊表示这一发现毫无介值。他开始顺着原路往回爬。游艇继续航行。
桑德洛:(从船尾兴奋地叫道)帕特丽夏!
帕特丽夏和雷蒙多双双跑到船尾,顺着桑德洛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水面上漂着一件黑糊糊的轮廓不清的东西。
雷蒙多:(对水手说)马里奥……把船开到那边去。
游艇朝着水里那个黑东西驶去,等到开近时却发现只不过是些浮木。由于转了个弯,游艇稍微偏离了里斯卡·比安卡,接近了巴西洛佐小岛。
水手:我们返航吗?
桑德洛:不,既然到了这儿,绕着巴西洛佐岛看一下。(向帕特丽夏说明)我们游泳的时候,她朝这个方向游来着。
水手:从这儿可不容易找地方上岸呀!
暮霭悄悄地降临里斯卡·比安卡岛。天空更加阴沉,道道闪电划破云层,远处传来滚滚雷声。这群人又重新汇合在沙滩上,暴风雨的逼近更增添了他们的惊恐不安。他们又冷、又累,疲惫不堪,但安娜的神秘失踪使他们深受震撼。
桑德洛:咱们讲点实际吧,最好的办法是你们所有的人都上船,开到设有警察分局或什么机构的附近岛屿,报告有人失踪。我留在这儿……因为……唉,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总觉得会找到什么。反正我不想离开这儿。
科拉多:那就开始行动吧……再浪费时间就毫无意义了……
帕特丽夏:(对水手说)来回需要多长时间?
水手:如果帕纳里並那儿有警察派出所,大概要用两个小时。如果去利帕里,时间就要长得多。还得看海上风浪的大小。
朱莉娅向游艇走去,可是又停下來寻找科拉多,他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科拉多:我也留在岛上。
朱莉娅:(大吃一惊)为什么?……要是下雨了呢?
科拉多:要是下雨了我就买把伞。
克劳迪亚一直呆在近旁,呆呆地沉思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桑德洛和科拉多惊奇地望着她。
科拉多:(以理解的心情对克劳迪亚说)克劳迪亚,我知道你的心情,但这儿已经有我们两个人了……
桑德洛:虽说我不愿意得罪人,可是我还想进一步说明白,她如果在这儿反而更碍事。
克势迪亚对桑德洛的话置若罔闻,果断地转身向小岛腹地走去。这时,帕特丽夏和朱莉娅已经登上游艇。
朱莉娅:(从船上对科拉多叫道)你要不要毯子?……还要点儿吃的吗?
科拉多不耐烦地做了个不要的手势,然后和桑德洛一起向石屋的方向爬上去。科拉多和桑德洛中途追上克劳迪亚时,已经开始掉雨点,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
他们三人来到房子跟前,科拉多试试门把,还是打不开。桑德洛过来帮忙,两人用肩膀顶着门板,总算把门撞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桑德洛划着火柴在桌上找到一盏煤油灯。他点上灯,灯光照亮了屋子,照见室内简陋的陈设。几把破破烂烂的椅子,几只空木箱,一把铁锨和其他几件用具,屋子一角堆着一堆稻草,看来是充当床铺用的。
克劳迪亚:凭我的直感来说,我觉得她活着……连今天上午……就是鲨鱼那事……根本就没那回事。
桑德洛: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们?
克劳迪亚:我……我不知道……我认为不值得一提……她当时觉得这事非常好笑……
科拉多:真的!可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凭空捏造说有鲨鱼。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克劳迪亚:(指桑德洛)也许问他更合适。
科拉多:(对桑德洛)你和安娜一直在争什么事?……请原谅我如此没有礼貌,可这不是闹着玩的……
桑德洛:还不就是那些老问题……如果我说得不差,她只说过一点,就是她需要一个人呆一段时间。
克劳迪亚:对这点你怎么解释呢?
桑德洛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只有外面越来越密的雨声打破室内的静寂。突然传来脚步声。桑德洛、克劳迪亚和科拉多赶紧转过脸来朝着门口,他们脸上的神情说明他们以为这一定是安娜。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位老人,手里提着一只麻袋。
桑德洛:你是这儿的主人吗?
老人:不是,主人在澳大利亚呢。
桑德洛: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老人:帕纳里亚。怎么啦?
科拉多:啊,那就是你了……我听说有一条船今天两点钟从这儿开出去……
老人:(搔搔脑袋)是四五点钟吧……
科拉多:你说的是下午吗?
老人:不……早上,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桑德洛: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克劳迪亚: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朝老人说)和我们一起的一位小姐失踪了。
老人:你说什么……失踪了?她掉进水里了吗?
克劳迪亚:不是,她没有落水……她就是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桑德洛:我看这得怪我……你为什么不连这话也告诉他呢。你是这么想的吧,对不对?
克劳迪亚:你忙着琢磨我是怎么想的,还不如多琢磨琢磨安娜是怎么想的。
老人:你们有没有搜索过这屋子后边,看她会不会掉到悬崖下面?上个月我有一头羊就这么掉下去的。我到处找,找了一天,直到夜深才听到它哗咩叫。它在那儿呆了一整天,都快死了。
克劳迪亚突然跳起来跑出小屋,闯进茫茫黑夜之中,绝望地喊叫着。
克劳迪亚:安娜!……安娜!……
但她的声音被暴风雨所淹没。大雨浇透了她的衣衫,鞋里灌满了泥水,她停住了。科拉多跟在她后边,抓着她的胳膊把她领回屋里来。
科拉多:回来吧,克劳迪亚……回屋来吧。
黎明时分,在小屋里,煤油灯只剩下闪烁不定的微弱的火苗。克劳迪亚茫然醒过来,心中纳闷这是什么地方,她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她看到科拉多趴在屋角里一只空木箱上打盹,然后发现桑德洛和老人已不在屋里了,她便起来走了出去。
外面迷濛的晨雾刚刚开始消散。桑德洛站在离小屋几步外的地方,听到克劳迪亚的脚步声,转过身来迎着她。
桑德洛:你觉得好点儿了吗?
克劳迪亚:(点头)昨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请你原谅。
桑德洛:你挺喜欢安娜的,是不是?
克劳迪亚:是的,很喜欢她。
桑德洛:她和你谈起过我吗?
克劳迪亚:偶尔说起过,每次总是带着无限深情。
桑德洛:可是好象被们大家对她的爱,包括我的、你的,甚至某种程度上她父亲的爱,对她都是不够的,或者没有多大价值。
克劳迪亚:这我明白。我一直在扪心自问,我事先能怎么样防止发生这件事。
一阵沉默。突然他们两人都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达声。他们朝海岸看去,但浓密的晨雾使他们无法辨明声音来自何方。然后他们看到老人从小路上走来。桑德洛猛地奔上前去,抓住了他的领口。
桑德洛:这是谁的船?
老人:(惊奇地)什么船?
桑德洛:就在刚才……你没听见马达声吗?
老人:每年这时候来往的船可多哩……
桑德洛:你为什么起那么早?
老人:早?早上四点你认为早吗?
老人镇定自若,使桑德洛泄了气,只好不再追问。他转过身,抬头看见克劳迪亚慢慢地向悬崖顶端走去,一直朝着昨夜老人说的安娜有可能掉下去的地方走去。她探身从崖边往下看,又赶紧抽身回来,象是怕被卷进下面的漩涡中去。她转身向小岛腹地走去,发现石块的凹处有昨夜积存的雨水,便从一个凹处用手捧点水抹了把脸。她直起身来,桑德洛正面对她站在那里,克劳迪亚吓了一跳。他们相对默默无言。克劳迪亚突然掉转身子向高处走去。片刻之后,桑德洛和她又汇合一起,他们两人再次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对自己的表现都感到窘迫不安,却又情不自禁。
一声来自巡逻艇的警笛声象是空中传来的尖诉的哀鸣。桑德洛和克劳迪亚这时才如梦初醒,摆脱掉他们突然的、不可遏制的相互吸引。他们透过迷雾看到有船靠岸,这才明白是朋友们带着警察一起回来了,便赶紧走下山坡去迎他们。
帕特丽夏、朱莉娅和雷蒙多上了岸,后面跟着治安警察队的主任和两名警察。桑德洛和克劳迪亚赶着去迎他们,克劳迪亚突然停住,有意落在后面,免得和桑德洛同时到达海滩。
这时,科拉多巳经先到了岸边。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帕特丽夏、朱莉亚和雷蒙多焦急地望着他,象是等待他带来好消息。但科拉多却无可奉告,只能做出表示绝望的手势。
朱莉娅:你们怎么过的夜?……就在那小屋里吗?……你们吃的什么?
科拉多:你说呢?
朱莉娅:我们也倒霉透了。先到帕纳里亚,那儿连条船也没有……又到了利帕里,人家都睡觉了……还往罗马挂了长途……
帕特丽夏:我们需要通知一下她的父亲。
科拉多:对,那是应该的。
帕特丽夏:今天他就会赶到这里来。(她向这时来到的桑德洛说)我也往米兰我家里打了电话……埃托列已经不在家了。
警察主任:(问桑德洛)有什么新进展吗?
桑德洛:遗憾得很,没有进展。
警察主任:这样吧,第一步我派人捜索小岛周围的海面,我带来两个潜水员……另外,我们趁这时间在岛上转一转。
桑德洛:主任,你看这些大裂缝,得有绳索和梯子才能对付……
警察主任:别担心,我们什么都带上了。
桑德洛:还有一件事,这岛上住着一个老头儿……
警察主任:(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一样样来。
警察主任朝着小岛腹地爬上去。桑德洛跟在他后面。克劳迪亚见到他们朝她走来,便走向低处另一块地方,避免与桑德格相遇。她从峭壁边缘朝下看,看见下面两个潜水员象两条大鱼一样潜入水底。
桑德洛和警察主任也来到这块峭壁的边缘,有两个人往裂壑深处放绳梯。桑德洛想要仔细看看,往上爬了几步,却发现克劳迪亚一人站在附近,便朝她走去。她避免接触他的目光,但桑德洛却目不转睛地着着她,继续朝她走去。这时他看到帕特丽夏和雷蒙多走过来,就突然停了步。他无意中踩松了地面上一块小石子,石子沿着小路滚过去,径直滚到克劳迪亚脚下,简直象是传递过一个信息。她把它拾起来,看了看,扔掉了。桑德洛转身走向峭壁的边缘。
帕特丽夏和雷蒙多来到克劳迪亚跟前,雷蒙多手里事着一盒饼干,让克劳迪亚和帕特丽夏吃。
帕特丽夏:不吃,谁要吃饼干……你怎么不去给我们弄点儿咖啡呢?
这时,桑德洛走到峭壁边缘,朱莉娅和科拉多也在那里。他们看着一名警察腰上系着一根长绳下到峭壁底下,在石缝中间摸索,看看会不会有人从峭壁上掉进石缝。警察主任也探身朝下看。
警察:(对主任叫道)这儿什么也没有!
主任失望地回身看着科拉多,科拉多对这一切早已感到厌烦。
科拉多:别这么看着我,主任……这可不关我的事。
帕特丽夏:(指着下面的潜水员说)但愿他们别找到她。……如果找到她,她可也就完了。
克劳迪亚突然痛哭失声。帕特丽夏一言不发,让克劳迪亚哭个够,这样反而对她有好处。桑德洛走过来,克劳迪亚一见他就止住了哭泣,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触。
桑德洛:你听我说,帕特丽夏……警察主任说,有一股暗流流经这里一直到达另一个小岛……我说不上是哪个岛……他想派一个手下人去看看……谁也说不准……如果我请雷蒙多跟他去,你在意吗?
帕特丽夏:我有什么可在意的?
克劳迪亚:(向桑德洛)我觉得顶好你自己去看看。
桑德洛:对,也许这样更好。
他转身向海滩走去。
帕特丽夏:(对克劳迪並)我觉得桑德洛挺奇怪,他显得那么镇定。
克劳迪亚:(站起来)镇定?……我可看不出来……他昨天一夜没睡。
一个潜水员手里举着一个古瓶钻出水面,这瓶子显然是从深处打捞上来的。雷蒙多这时正拿着一暖壶咖啡走来。他放下暖壶走到潜水员面前,把古瓶拿了过来。
雷蒙多:(对潜水员)这是什么?
潜水员:是个古瓶,这下边有个被水淹没的古城,这种东西有的是。
雷蒙多接过古瓶,拿给帕特丽夏和克劳迪亚看。这是一个非常精致美观的赤陶土的双耳细颈酒瓶,周围是回形花纹。帕特丽夏和克劳迪亚都撇开心事过来看看。科拉多也凑过来,朱莉娅紧跟在他后面。
帕特丽夏:(挖苦地)来啊,科拉多,给我们讲讲这是哪个世纪的。
科拉多笑笑,走近来细细观看。克劳迪亚也跪下看它。少顷,她感到有人来到她身边,她不用回头就感觉到这是桑德洛有意利用这个发现找机会回到这群人中间,目的是接近克劳迪亚。他们两人都感到一股连接他们的暖流,片刻之间再次领受到刚才清晨时已经感受到的那种惊喜。
朱莉娅:科拉多,你让他们送给咱们吧!
科拉多:真的!好让你往里边插天竺葵花!
帕特丽夏:(向桑德洛)你不是跟人家走了吗?
克劳迪亚心慌意乱,赶紧离开桑德洛身边,桑德洛发窘地说。
桑德洛:是的……我跟人家去……我这就走……
一艘巡逻艇在暗流汇集的那个小岛石崖下抛了锸。桑德洛在一座破房子的墙根下站着,这房子坐落在一块大岩石上,在它附近的海面上汇聚着各种漂浮物。四五个岛上的居民正忙着在垃圾中寻找有用的东西。他们衣衫褴褛、沉默寡言,不时为了争夺海浪冲击来的漂浮物而相互斗殴。桑德洛看着他们,不禁感到心神恍惚,意气消沉。陪他来的警察同一位看来是当地士绅的老先生在一旁溜达。
桑德洛:(对警察)已经两个钟头了……我们怎么办呢?
警察:那股水流从里斯卡·比安卡流到这里,要二十到二十二小时。
老先生:有时甚至要花二十四小时……得看风向来定……
警察:如果那位小姐是昨天下午失踪的,我们至少得等到三四点钟。
桑德洛无言以对,转身走进村子中心。村中房屋、商店全都破破烂烂。桑德洛看见一家理发店,摸摸他一天没刮的胡子,走进去刮脸。
过了一会儿,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声,桑德洛冲出理发店,看见岛民在争夺一件从海里捞上来的东西。他跑过去看看究竟。他到达现场时,两名警察从混乱的人群中拖出一只大木箱。在岛民的一片抗议声中把它拖到附近一座棚屋门边。周围的人一面抗议警察把木箱拿走,一面还在彼此争吵。
众人的声音:那是我的……那是我们发现的……
老先生:后退……往后退……
两名警察放下木箱,打开箱盖,里面全是纸烟。
警察:(对岛民说)看见了吗?全是纸烟,我们得把它没收。
岛民群情激奋,高声叫嚷。警察连威胁带恐吓,不一会儿就使混乱平息下来。
警察:(对桑德洛说)这都是些卑鄙小人,简直没有一点儿自尊心。
桑德洛:(指着木箱)你说这东西也是从里斯卡·比安卡漂来的吗?
警察:除了从那儿还能从哪儿来呢?至少是从那一带来的。……我可真不明白,那个岛上怎么会有走私香烟。这还头一次发现呢!
桑德洛:我说……我想回里斯卡·比安卡去……
警察:那怎么成……这会儿我们刚刚……那么至少先看看周围的岛屿。也许能在那儿发现点什么。
桑德洛:我们在这儿发现不了什么……只不过带回去一箱纸烟。
警察:(耸耸肩胯)随你的便。
在里斯卡·比安卡,一架直升飞机在小岛上空盘旋,准备降落。克劳迪亚、老人、警察主任和安娜的父亲在等候它降落。安娜的父亲是刚刚从大陆上来到这里的。
警察主任:(对老人说)……从昨天到今天早上,你在里斯卡附近真的没看见有船只来往吗?
老人:主任,我还得对你说多少遍啊,我那会儿在帕纳里亚呢!
警察主任: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可我敢肯定你心里有事瞒着我,你脸上全露出来了……你知道我从来就不喜欢你那副摸样。你如果想知道,那儿那位先生(指安娜的父亲)……可是一位大人物……他也不会喜欢的。所以……留点儿神,我以后再问你。
警察主任离开老头儿,向正在看直升飞机降落的安娜的父亲走过来。
安娜的父亲:我估计你们用这种方式可以找到一些新线索,或是一块手绢,或是一件衣服……换句话说,找到你们这会儿还没有找到的东西。
警察主任:毫无疑问,先生。如果在逃的女子还有任何东西留在这座岛上的话……
安娜的父亲:(反感地)请允许我提醒你,我的女儿并非逃犯。
警察主任:对不起,先生。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应该理解,先生,我……
安娜的父亲:我很理解。只不过我不希望得出任何轻率的结论。
一个警察拿着安娜的旅行袋,走上岸来放在地上。
警察主任:这是她的旅行袋,先生。
直升飞机现在离地面只有几英尺高,人们纷纷散开,给它让出一块地方着陆,螺旋桨的气流卷起一阵尘土,直升飞机终于落稳。螺旋桨停住,机门启开,教练领着两只大警犬走出机舱,他向它们说了几句德语,使在场的人忽然产生了一种反感。
安娜的父亲走到女儿的旅行袋前,弯下身子,却又不敢碰它。
克劳迪亚:让我替您打开好吗?
安娜的父亲:好,请你打开吧。
克劳迪亚打开旅行袋,拿出几件衣服、几件内衣和其他衣服。她继续翻找,突然发现两本书,一本是菲茨杰拉德的《夜色如水》,另一本是《圣经》,她把书递给安娜的父亲。他小心翼翼地翻看着。
安娜的父亲:我看这是一个好兆头。你们说呢?就我所知,读《圣经》的人不会做出失体的事情。噢……真的,我记得早年出使中国的时候,就曾经遇到过一些类似的情况,那是一个英国女人,我的好朋友英国大使沙弗德的太太。我们也找到了一本《圣经》……我当时就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光是这一个线索就完全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这是合乎逻辑的,我说,因为读《圣经》的人是相信上帝的,因此……(他转向克劳迪亚,用几乎是祈求的声音说道)不对吗?你不相信吗?事实的发展证明我说对了……两天以后把她找到了,原来她得了健忘症。
警察主任:先生,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可以开始搜索了吗?
安娜的父亲转身看看警犬,它们嗅着周围的气味,已经在跃跃欲试了。他又看了一眼女儿的旅行袋,带着几分嫌恶和恼怒,气鼓鼓地走到一边。克劳迪亚也跟着他走开。
教练:(向警察主任)让大家都躲开……
警察主任:好吧,我把他们都打发到那边海滩上去……
人们都走开以后,教练把两只警犬领到安娜的旅行袋前,教它们嗅味,然后把它们带到小岛高处,放开皮带让它们开始搜索。
克劳迪亚和安娜的父亲来到沙滩上,帕特丽夏、朱莉娅、科拉多、雷蒙多和一个水手已经坐在那儿一推石头上。
警犬在海岛上到处跑来跑去,想捕捉安娜的气味。在场的人保持缄默,等待着搜寻的结果。突然,警犬从坡上冲着他们呆着的沙滩跑下来,显然是直奔某种熟悉的气味而来。它们停在克劳迪亚跟前,兴奋得又跳又叫,好象她正是追捕的对象,弄得人人莫名其妙。克劳迪亚惊慌失措,进退维谷。她转身见大家都注视着她。她既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看着她,更不明白警犬怎么找上了她。忽然她闪电般地想起她的衣服,摸着衣服叫道。
克劳迪亚:是这件……这件裙子……是因为这件裙子。这是昨天游完泳以后,安娜送给我的。
克劳迪亚放下心来,微笑着拍拍两只警犬,教练员过来把皮带又系在它们的脖子上,再次把它们领到小岛高处。安娜的父亲对这种徒劳的举动已毫无信心。科拉多也颇为失望,对警察主任说。
科拉多: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
警察主任:我们再试一遍。
帕特丽夏:有这个必要吗?这么两头畜生……真是荒唐!
这时,巡逻艇已经回来了,正在靠岸。朱莉娅第一个发现船到了,她高声告诉大家桑德洛回来了。然后走到安娜父亲跟前。
朱莉娅:桑德洛回来了。
安娜的父亲:(冷淡地)我不认识他。
朱莉娅:我觉得现在这个情况下……
安娜的父亲:我不想认识他。
这时桑德洛已经上岸,警察跟在后面。他马上朝克劳迪亚走过去。
桑德洛:克劳迪亚……听着……克劳迪亚。
但克劳迪亚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看见科拉多走近前来,她避开了桑德洛。
科拉多:(对桑德洛)我没料到你回来得这么快。
警察:(打断他的话)我们没去察看其他岛屿,所以……
科拉多:为什么没去呢?
警察:(指桑德洛)他要回来。
水手从巡逻艇上卸下了那箱纸烟,警察主任听取了警察的详细汇报。
警察主任:到现在为止,这些走私犯只限于在巴勒莫海域附近活动。这事可以叫米拉佐的上尉大吃一惊……给我接总部。向他们报告事态的进展,并请示他们如何处理这箱纸烟。
科拉多:那……就是说我们昨天下午看到的船可能也是这些走私犯的船,那安娜可能不可能……
警察主任:(回避科拉多的问题,仍顺着自己的思路)我不明白他们在哪儿卸这些货……也许就在里斯卡这儿。
科拉多:我是说……安娜甚至可能是和他们一起离开的。
警察主任:她为什么要离开这儿呢?
科拉多:你听我说,主任……如果想要离开,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有千条万条理由。你可以假定她是有充足理由的。我想知迸的是,走私犯可能让她上船吗?
警察主任:我认为这是可能的。
水手:(从巡逻艇上叫道)主任……总部来电话,他们有重要情况。
警察主任:什么事?
水手:他们截获了一艘形迹可疑的船,离这里只有几海里远……是昨天下午截获的。船上的人都被带到米拉佐传讯去了。
警察主任朝巡逻艇走去,科拉多走到安娜的父亲那里。
科拉多:你听见了吗?你打算怎么办?
安娜的父亲:(无可奈何地)我们只有听天由命。
桑德洛:这是实话……但是在目前,照我的想法,完全需要去米位佐一趟。(他正视着安娜的父亲)我知道您无意和我相识,我也决不勉强。但除了您而外,我是您女儿最亲近的人……
安娜的父亲:即使如此,我女儿目前需要她的父亲甚于需要你。
桑德洛:请原谅我直言不讳,但有些事情做父亲的是难以理解的,特别是象您这样的父亲。所以请您不必固执己见,我陪您一起去。
桑德洛说罢转身看着克劳迪亚,好象刚刚发现她也站在那儿听他讲话。克劳迪並走上跳板,登踏上游艇,消失在船舱中。桑德洛以目光相随,然后向帕特丽夏说。
桑德洛:帕特丽夏,下一步你想怎么办?
帕特丽夏:你需要我们帮什么忙?我自己也拿不准……可是我们总得想点办法吧。
桑德洛:我去取我的旅行袋。
桑德洛登上游艇,进入船舱。在往他的房间走时,与克劳迪亚擦身而过。她换了衣服正要回到岸上。他们相对无言,凝神相视。但克劳迪亚脸上惊喜交加的紧张神情实在诱人,桑德洛不禁把她搂住吻了她。克劳迪亚迅速挣脱了他的拥抱,但那一瞬间的亲吻是强烈而热情的。她转身走上甲板,桑德洛还站在那里,如醉如痴;然后才提起旅行袋回到岸边。
克劳迪亚比桑德洛先回到岸边,帕特丽夏迎着她走上前来。
帕特丽夏:我们打算去蒙塔尔多那里。埃托列应该早在那儿了。
桑德洛:(插嘴说)好,我在那儿和你们汇合。
他这话主要是说给克劳迪亚听的,一心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低垂着头,连眼皮都不抬。桑德洛犹豫片刻之后转身向安娜的父亲乘来的小摩托艇走去。他一言不发,登船而去。
帕特丽夏搂着克劳迪亚的腰肢,一起走向游艇。但到了跳板跟前,克劳迪亚停住脚步。
克劳迪亚:我想跟巡逻艇在这几个小岛周围捜索一遍。
帕特丽夏:干什么?
克劳迪亚:不把这些小岛一个个地捜遍,我实在不放心离开这儿。
帕特丽夏:难道你不累吗?我连站都站不住了。(她转身找雷蒙多)雷蒙多!
雷蒙多:我在这儿呢,帕特丽夏,我一直在身边恭候呢。
帕特丽夏:克劳迪亚不和我们一块儿走了,请你去把她的东西拿来,谢谢。
雷蒙多从游艇上取来克劳迪亚的旅行袋。他把它托付给一名警察,这人把它提进巡逻艇。克劳迪亚跟着上去。警察主任走出电报室来到岸上。再登上安娜的父亲和桑德洛乘坐的摩托艇。帕特丽夏、朱莉娅、科拉多和雷蒙多回到游艇上。
在西西里岛的港口米拉佐镇上,桑德洛和安娜的父亲坐在警察局总部的办公室里。上尉警官正在传讯被指控走私的船员。
船员:不,上尉先生,我们没有下过锚,一次也没有过……风浪太大了。
上尉把船员叫到桌子前边来,指着眼前的一张纸。
上尉:好了,在这张纸上签个字。(向门口的警卫)叫下一个。这是最后一个了,是吧?
另一个船员进来,提心吊胆地走到上尉的办公桌前。他很年轻脸,脸晒得黝黑黝黑的。
上尉:听说你家里很困难,是不是?
年轻的船员:是的,先生。我妹妹有病……我爸爸也有病。
上尉:所以你不得不走私,对吧?你需要钱,我能帮你的忙。我可以设法替你搞到一些政府的救济。但我们先得办点手续。只有几个问题,弄清楚咱们大家就都能去吃饭了。……你的伙伴们告诉我你们下了三次锚。……
因为出乎意料,他先是惊得一愕,然后急忙答话。
年轻的船员:是的,先生,三次。
上尉:(对桑德洛和安娜的父亲)现在有点眉目了!他们开始自相矛盾了。(又朝着年轻船员)你听着,你的朋友们刚才赌咒发誓说因为风浪太大,你们没法打鱼……另外那条船又怎么样呢?
年轻的船员:另外哪条船?
上尉:听着,我的人看见那条船了,也看见你们把那些木箱扔到海里,这事你有什么可说的?
年轻的船员:(结结巴巴地)我……我……因为觉着不太舒服……我……我在睡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我什么也弄不清……
桑德洛忍无可忍,站起来走过去冲着他大叫。
桑德洛:你说什么?……你说的是什么?……
上尉示意桑德洛保持镇定,然后从桌旁站起来态度平和地继续讯问。
上尉:听着,纸烟、走私,这一切我都可以免予追究,只要你告诉我……你和你的伙伴们……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上了你们的船,她跟你们走了多远?
船员个个缄默不语。上尉对警卫示意,把他们都带出去。
上尉:(对安娜的父亲)果然不出我所料。即使当场抓住,他们都不会认帐。他们向来是一口抵赖的。在这个案件里,如果他们承认那女孩子上过他们的船,就等于承认犯有走私罪。说起来容易:从实供认!他们要是真的供了,第二天早上就得死在自己家门口。
安娜的父亲:我想有必要往巴勒莫跑一趟。那儿的警察总长是我的好朋友,我相信他一定会尽力帮忙的。我觉得在这儿只是浪费时间……请原谅,上尉,我希望我们以后能在更令人愉快的情况下见面。谢谢你们做的一切。
安娜的父亲向上尉告别,连看也没看桑德洛一眼便走了。桑德洛折起他手里的报纸,夹在腋下,朝门口走去。
上尉:不管怎样,我们还要继续侦査。据我所知,总部已通令各地……
桑德洛:(拿出报纸指给上尉看)上尉,你知道写这篇报道的是谁吗?
上尉看了一眼报纸,上面有一则占两栏的消息,标题是:一罗马游客在里斯卡·比安卡失踪。
上尉:这是弗兰切斯科·袓利亚,他是报纸的记者。
桑德洛:我在哪儿能找到他呢?你说我能不能悬赏要求知道安娜下落的人提供情况……
上尉:祖利亚在墨西拿。你可以找他试试。咱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桑德洛和上尉在走廊里走着,陪着克劳迪亚乘巡逻艇在小岛周围寻找安娜的那个警察从走廊另一头走来。警察向上司敬礼以后说。
警察:您还有什么指示吗,上尉?我能回利帕里了吗?
上尉,可以。你把那箱纸烟交给谁了?
警察:我把它交到仓库了。
警察再次向上司敬礼,然后沿着走廊走去。桑德洛突然转身跟着他走去。
桑德洛:对不起,警官,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警察:有两个钟头了吧。
桑德洛:和你们一起去的那位年轻小姐呢?
警察:我不知道……她说她要赶火车。
桑德洛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下,然后匆匆离开警察局总部朝火车站走去。
克劳迪亚往车站候车室走去,顺路买了一份报纸,走到一排空位子上坐了下来。她翻到地方新闻栏,突然看见报道安娜头踪的那则消息。
过了一会儿,桑德洛出现在门前。克劳迪亚看着他,一言不发。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桑德洛:你上哪儿去?……是到蒙塔尔多那里去吗?
克劳迪亚:是的。
桑德洛:我和你一块去。
片刻的沉默,克劳迪亚把报上的消息指给他看。
克劳迪亚:你看见了吗?……他们要求了解她下落的人和他们取得联系呢。
桑德洛:是的,我也考虑过应该找他们谈谈。
克劳迪亚:是,你应该去。
桑德洛: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克劳迪亚哀求地望着他,想让他明白这不是一个他们两人见面与否的问题。桑德洛当然理解她的含义,蓦地跳起来,在候车室中不安地踱来踱去。克劳迪亚也站起来向他走去。
克劳迪亚:我知道这很难办,可是你如果这样下去就更难办了。
预报火车到站的铃声响了。桑德洛回转身,带着几分绝望看着克劳迪亚。
克劳迪亚:别这么忧伤的样子……也别等到火车进站。
但桑德洛一动不动。克劳迪亚再次恳求他离去,虽然她完全意识到这也许意味着永别。
克劳迪亚:请你走吧,走吧。我不愿意从车窗里望着你,挥着手帕向你告别。
桑德洛还是一动不动,欲言又止,但克劳迪亚如此坚决、如此恳切地看着他,他终于屈服了,朝着铁道那一面的出口处走去。
火车驶进站,月台上空无一人,从这站上车的只有克劳迪亚。她登上踏板,车门关上。过了一会儿,她在窗口闪现了一下,向外看了一眼,就消失在她的小间里。站长举起信号,响起短促的鸣笛声,火车开动了。
桑德洛冲过铁轨,打开一扇车门跳上火车。火车加速,开出车站。
克劳迪亚坐在车窗旁的一个角落里朝外看。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但经过了这一段紧张之后,她似乎已弄得精疲力尽了。过了不大一会儿,她一转身,突然看见桑德洛站在车厢过道里,不禁大惊失色。他走进她的小间,径直坐到她对面。克劳迪亚简直怒不可遏。
克劳迪亚:你说吧,说吧!我看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
桑德洛沉默不语,等待着克劳迪亚平静下来。但克劳迪亚还在连珠炮似地责问他。
克劳迪亚:桑德洛,我不愿意你跟着我,我不想看见你……我怎么才能跟你说清楚?……你来干什么?
桑德洛: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管不了自己。
克劳迪亚:这一切早晚得结束,不如现在就一刀两断。
桑德洛:我不想自我牺牲……这种自我牺牲毫无意义……为什么……为了谁……如果安娜在场,我还能理解你的顾虑。但是她不在。
克劳迪亚:(深受伤害地)唉,桑德洛……
桑德洛:对不起,我不想显得不近人情,但难道正视现实不更好些吗?
克劳迪亚:对我来说,现实还和三天以前我们见面时一样……只不过三天以前……你不知道吗?那天你和安娜……不,我相信这已是事过境迁。我的天啊,难道忘记得这么快,变化得这么快吗?
桑德洛:再短的时间人都能变。
克劳迪亚:但这令人多么难过,非常难过。我接受不了,我没有思想准备……你知道……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难过。桑德洛,你为什么不帮助我呢?
桑德洛:克劳迪亚,我觉得我们帮助自己的唯一出路是两人在一起。
克劳迪亚:不,我肯定这办不到。请你到一边坐着去。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到了下一站你就下去。
桑德洛:你呢?
克劳迪亚,我……我……请你别管我。
她突然站起来走到过道里。这是老式车厢,一半是头等车,另一半是二等车。克劳迪亚在一间二等房间前站住,里面传来两个人的谈话声。一个是女人的声音,甜美娇柔,女性味十足;另一个是西西里口音的男人。桑德洛过来与克劳迪亚一起听着这两人的谈话。
女人的声音:我是在那儿工作,但我对那儿完全不熟悉。
男人的声音:我这个熟人认识你,她常常跟我提到你。
女人的声音:她是谁?她在卡塔尼亚工作吗?
男人的声音:是啊,她是管花园的。
女人的声音:那她不可能认识我。在我们那个村子里,园丁是个男的。
男人的声音:噢,是这样?这很合乎逻辑,既然他们都是园丁,他们互相谈论时会说起你。
女人的声音:他们说我什么?
男人的声音:他们说你是个好姑娘,不管闲事……其他等等,就这些事。
沉默片刻。房间里传来音乐声。克劳迪亚和桑德洛微带笑意脉脉凝视。克劳迪亚探身往房间里窥视。那个女人很年轻,满头浓密卷曲的棕发。那个男人则是外省那种勾引女人的能手,一头黑发。他们之间放着一台小收音机。桑德洛也往小间里看了一眼。然后他们都缩回身来,里面的两个人又开始谈话。
女人的声音:我们也有一台这样的收音机。
男人的声音:不,你们的不会是这样的。
女人的声音:为什么我们那台不会跟这一样呢?
男人的声音:因为这是一台中国收音机。
又是一降沉默。桑德洛过来握住克劳迪亚的手,紧紧摆着。她没有反抗,而是默许。
女人的声音:这么小的收音机真挺实用的。特别是……也许……最适合旅行用吧?
男人的声音:对你来说,什么是第一位的,音乐还是爱情?
克劳迪亚紧挨着桑德洛,她感到既有趣,又有所触动。
女人的声音:当然是音乐啦。要找个称心如意的人,可得好好考虑考虑。但要想有台收音机,只要去买来就行了。
男人的声音:啊,不……对我来说,首先是爱情,我是个男人,我知道怎么办。先是爱情,然后才是音乐。
克劳迪亚笑了,但她仍然非常不安。她忽然一惊,朝着小窗户外面看,火车到站,开始减速。克劳迪亚抓着桑德洛的衣袖,拉着他穿过过道。桑德洛想要反抗。
桑德洛:克劳迪亚,你听我说……
克劳迪亚:不,桑德洛,请不要这样……算我求你做件好事……
她继续拉着他走,直到他们走到车门前。她打开车门。他们两人都非常激动。克劳迪亚近于歇斯底里。
克劳迪亚:你保证不要到处追我……你再不应该找我了……
桑德洛:可是为什么?克劳迪亚……为什么?
桑德洛想把她搂进怀中,但克劳迪亚粗暴地推开了他,象是害怕一旦进入他的怀抱就会改变主意。这时,火车进站停住了,桑德洛又一次看着克劳迪亚。
桑德洛:你就是把我赶走,我……克劳迪亚,咱们别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就太晚了。……跟我来吧。
克劳迪亚的内心显然很矛盾。最后下决心把桑德洛推向车门,自己回到车厢里。
桑德洛在月台上走来走去。希望看到克劳迪亚,希望她探身窗外向他告別。但她没有露面。火车开动了。桑德洛想再看她一眼,但哪儿也找不到她。他顺着月台跑,但火车已经开得很快了。他停住了——激怒、失望、心烦意乱。
侯爵夫人站在一座豪华庄园的大门口,欢迎刚刚到达的克劳迪亚。她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相貌平常却派头十足。
侯爵夫人:你一路上好吧?今天天气实在太好了。西西里如此热烈地欢迎你,我非常高兴。你理应受到这样的欢迎,你是个多么可爱的金发美人啊!来吧,我亲爱的。
克劳迪亚微笑着,跟着侯爵夫人走进花园。
侯爵夫人:你这是从哪儿来?
克劳迪亚:从罗马来。
侯爵夫人:啊,那太好了!你从罗马来……你在罗马认识不认识哪位博学多才的牧师,愿意到我们这儿来?我们有自己的私人教堂……那简直是件杰作,里面有十七世纪的壁画……还有我们祖先的遗物,那真是珍贵的收藏……牧师到这儿一切都非常方便,他可以自己做弥撒。我丈夫从不会客,他还可以陪陪他,免得他无聊。
克劳迪亚:夫人,您是说一个博学多才的牧师吗?我想当今博学多才的牧师要干的事可太多了。
侯爵夫人:那,也许可以找个有点残疾的。比方说有点跛脚。
这时她们来到了花园深处一个绿树成荫的角落,帕特丽夏、朱莉娅和一个衣着随便的年轻人散坐在几只藤躺椅上。朱莉娅第一个看见克劳迪亚,立即热情地欢迎她。
朱莉娅:你可来了!我们都开始为你担心了。
克劳迪亚一下子坐在帕特丽夏身边的躺椅上。年轻人站起来,稍微躬了躬身子。
帕特丽夏:你们最后找到什么地方?
克劳迪亚:全是枉费心机。我们哪儿都走遍了。
片刻的沉默。对安娜的挂念再次笼罩在这群人的心头。
克劳迪亚从身边桌上的水瓶里倒了一杯桔子水。
克劳迪亚:(指安娜):她干吗要这样呢?(喝了一口桔子水,站起来说)我实在受不了啦!
她走了几步,看看庄园周围,发现树丛那边科拉多和埃托列正在和两位老绅士告别。
朱莉娅:(对科拉多和埃托列)这么热的天你们怎么还能谈判呢?
科拉多:亲爱的,一个快到五十的人,不怕热只怕冷。
埃托列:(见到克劳迪亚)这一位是谁?
帕特丽夏:这是克劳迪亚,安娜的朋友。(对克劳迪亚)你还从来没见过我的丈夫,是不是?
埃托列立即想起克劳迪亚来到以前在谈话中提到过她的名字。
埃托列:你们给他打电话没有?
科拉多:你是说桑德洛?我早告诉你了,他不在。至少不在旅馆里。
埃托列:唉,这算什么事……偏偏我这会儿最需要他。手上没有资料和数字,我们能谈成什么?
帕特丽夏:他不是说他会来这儿吗?……
由于桑德洛这一话题,克劳迪亚刚来时的轻松感消失了,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埃托列:你们都等什么呢?派辆车出去找他。他离这儿出不了二百哩地……
朱莉娅:据我看,他没露面是个好兆头。说不定他已经找到了安娜?
埃托列:也许吧。可是你知道在意大利每年有四万人失踪,而且不留任何痕迹。四万人哪!几乎是圣赛罗全城的人口……雷蒙多,你能不能出去把桑德洛找来。
雷蒙多:好吧。
吃午饭的锣声在花园里回响。
帕特丽夏:让雷蒙多这个可怜虫吃点东西吧。
埃托列:饿他一顿没什么关系。
侯爵夫人:我从来役见过这个桑德洛。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会是自己把她害了吧?
埃托列:(哈哈大笑)桑德洛……啊,当然啦……我可以想象桑德洛把安娜叫到身边说:安娜,我想干掉你,可又嫌太痛苦、太麻烦了……另外,我身上也没带枪。你行行好,自己把自己干掉吧。……
死一般的沉寂,人人脑海中都闪出一些出乎意料、令人不安的联想。
朱莉娅:我的天哪,我们怎么能开这种玩笑。我们应该感到羞耻。
侯爵夫人:(起立)来,咱们走吧!
除了克劳迪亚以外,全都站了起来。这番谈话引起的联想使她心惊肉跳,浑身无力。朱莉娅先是狠狠地瞪了一眼科拉多,然后转过脸来对等着她的年轻人微微一笑。
朱莉娅:(指着年轻人对克劳迪亚说)戈弗雷多是侯爵夫人的侄子,十八岁了,幸运的小伙子。你知道吗?他会画画。
戈弗雷多:谁都会拿起一把刷子,你只要买点油彩就能动手画画了。连论勃朗都是这么干的。
朱莉娅异常兴奋地笑着,挽着戈弗雷多的手臂离去。克劳迪亚独自留在那里,目送这群人向屋子走去。朱莉娅紧紧挽着戈弗雷多,埃托列挽着帕特丽夏。听得见他们的谈话,但不十分清楚。
埃托列:可是……侯爵怎么样?……他近来好吗?
侯爵夫人: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前天吧,他看来还不错。
埃托列:侯爵夫人,你为什么不把这座庄园卖了呢?这可以开一座挺好的精神病院。
侯爵夫人:我看它已经有点象个精神病院了。
最后,克劳迪亚也缓慢地随着众人走去,但她仍然非常激动不安。
在墨西拿一条大街上的一家男子服装店前,店门半开,人群越围越多。由于人群聚集,交通堵塞,本地警察无法维持秩序。汽车一辆接一辆停住,发出一片嘈杂刺耳的喇叭声。人群里主要成员是年轻的男人,他们推推拥拥都想接近这家商店看个究竟。桑德洛也夹在人丛中想钻到最前边,但实在是水泄不通,很难挤过去。在一片喧哗中听得见几句议论。
第一个年轻人:这是看谁呀?索菲娅·罗兰吗?
第二个年轻人:不是。是从都灵来的一个模特儿,领口开得特别低。
其他人的声音:是萨洛亚王后吧……我看见她了……她到底是谁呀?
第三个年轻人:他们把她的衣服撕了。……她几乎赤身露体。……她跑进商店藏起来了。
远处传来警笛声,一会儿响成一片,压倒了其他一切声响。一辆小汽车开过来,后面跟着一辆警车,坐满了警察。两辆汽车在人群中逶迤而行,就象穿过丛林地带,一直幵到商店门前。桑德洛趁着两辆车打开的一条缝,挤到最前面,离开商店只有几步远。他躬身透过半开的门板往里瞧,看见几个记者和摄影师。
桑德洛:(对一个记者)你们哪位是祖利亚?
记者:他在里边。
这时警察走出汽车来到商店门口,警长走在最前面。一个警察打开了铁栅栏门,人群在警察的压力下原已退了几步,现在又重新拥过来,顿时一片大乱。桑德洛乘乱随着警察和两名摄影记者混进商店。他刚进去,铁栅栏门又落下来。
一个特别妖娆迷人的年轻的棕发女郎站在店铺中央,她的裤子紧紧绷在身上,她的衬衫领口从颈部几乎一直开到腰间,衬衫里面什么部没穿,所以身子只要稍微一动,就不可避免地看到她裸露的乳房。警察走近前来,她微笑着迎接他们。
桑德洛向身边的记者打听哪位是祖利亚。记者指着几步开外的一个人,他年岁不大,脸上却满是皱纹,头发几乎全白。
桑德洛:您是祖利亚吗?
祖利亚:是的,除非另有证明。
桑德洛:我想打听点事。
祖利亚:等会儿,你没看见我正忙吗?
人人都围着警长和女郎。店员们高兴地欣赏着她。最慌乱的是经理,他正向警长说明情况。
经理:电话是我打的,警长,由于事态的发展……我觉得最好是……
女郎打断了他的话,她一脸自鸣得意的模样。
女郎:我上这儿来买块绸巾……忽然发现身后跟上了人,那么多男人跟上了我,而且越来越多。
警长:我想这不奇怪……你这身打扮……
女郎:我总这么打扮呀,世界上哪儿都去过,可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事。
祖利亚转向桑德洛,清清嗓子。外面,人声嘈杂。
祖利亚:(向女郎)你多大了?
女郎:我十九岁。我的名字叫葛洛丽亚·帕金斯。我已经结了婚,是个职业作家。我在梦幻中写作,梦中总和死去的人相接触。比如托尔斯泰或者莎士比亚。但电影对我也有吸引力。
祖利亚对桑德洛点点头,意思是:你听听这个。
袓利亚:你对墨西拿男人的印象如何?他们流露出来的热情是否使你感到惊奇?
女郎:不,我为什么要感到惊奇呢?这儿是意大利,又不是芬兰。
祖利亚:巴勒莫对你的接待怎么样?
女郎转过来轻蔑地看了袓利亚一眼,但仍然镇定自若。
女郎:在巴勒莫时我和我丈夫在一起。我现在打算去卡普里为旅游局写篇文章。
祖利亚又清了清嗓子,对桑德洛耳语道。
祖利亚:她在巴勒莫干的也是这一手。
警长:(对女郎)如果你打算回旅馆……我们可以护送。
女郎:啊,好的,谢谢你……
摄影记者见闪光灯照了张相。女郞立即摆好姿势。其他的人也频频拍照。店员请她签名。一名警察打开栅栏门;女郎微笑着朝外走,人群迎着她简直是乱喊乱叫。这群人离开了商店,桑德洛和祖利亚也随着出来。警察护送女郎钻进小汽车。警卫隔开人群。更多的照相机拍照,美丽的陌生女郎报以更多的微笑。汽车终于开动了,警车随后紧跟。桑德洛和袓利亚望着车身消失在人群之中,人群开始散去。但街上仍是一片喧嚣,因为堵塞的车辆现在才得以疏通。
祖利亚:你喜欢她吗?
桑德洛耸耸肩膀,对记者的提问感到莫名其妙。
祖利亚:她的价码是十万里拉。
桑德洛:别瞎说了!
祖利亚:不,我没瞎说。你猜她为什么这么干?这是抬高身价的手法之一,愿者上钩。说实话,只因为十万里拉相当我―个月的薪水,要不然……你是还有话跟我说吗?
桑德洛仍然带着困惑不解的神情看着记者,觉得他这一番奇谈怪论简直不可思议。但祖利亚最后一句话却使他回到现实,说这话的时候,祖利亚脚下加快了步子。
桑德洛:我看过你写的一篇东西,是报道一位女郞失踪的消息。我是她的未婚夫。
祖利亚:啊,对不住……我得赶紧回去,因为我马上要写一篇关于刚才那件事的报道……告诉我,那件事结果怎么样了。
桑德洛:(不耐烦地)听着,我要是知道情况就不来找你了。你看来也不了解情况……
记者瞟了桑德洛一眼,他是一个好讽刺挖苦的人,对自己的事情和日程全神贯注。但也正因为如此,大大小小的侮辱他都满不在乎。
袓利亚:说实在的,为这事我已经接到好几个电话了。一个电话说有人在罗马一辆汽车里见到了这位失踪的女郎。另一个电话说有人看见她在码头上和几个外来的水手谈话……说不定她是坐船秘密离开了那个小岛……
桑德洛:你说可能吗?
祖利亚:谁知道呢?……另一个电话说看见她走进了特罗依纳一家商店。这个情况是店主本人提供的,他说如此这般一个女人,在他的商店里买了什么东西,我不记得了……就在特罗依纳。
桑德洛:离这儿远吗?
祖利亚:大概五十哩吧。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店主人的姓名告诉你。
桑德洛:要……当然要……可是你顶好把它也登在报上……马上就登,明天就登……这是巴勒莫的地方报纸,对吗?……我是说它的发行面很广……
祖利亚:是不少,可是你以为我们的读者对这类新闻会感兴趣吗?我就是写了,编辑也不会登它。
桑德洛: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祖利亚:对不起,我凭什么一定要帮你这个忙?
桑德洛:那叫它生意经吧!给你薪水之外再加点外快?
记者清了清嗓子,没有答话。然后抓住桑德洛的胳膊把他拉回到大街的另一边。那儿剩下几个人还在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件。他们也逐渐离去。交通秩序已恢复正常。
在侯爵夫人的庄园里,克劳迪亚正在她住的房间里对着一个小栊妆台化妆。虽然她好象一心一意在涂脂抹粉,却不放过窗外的任何动静。
传来一阵汽车声音,克劳迪亚赶紧跑到窗前,朝花园里看。一辆黑汽车开到旁门门口。一个穿制服的司机腋下夹着一包东西走进房子里去。克劳迪亚满脸失望的神情。她刚要回到梳妆台前,却发现年轻的侯爵戈弗雷多陪着朱莉娅从花园里向房子走来。克劳迪亚目睹朱莉娅的种种表现:又笑又闹,俯身采花,不知羞耻地蹦蹦跳跳,简直吓得她心惊肉跳。
这时,帕特丽夏拿着两顶假发走进屋来,她头上戴着一顶,手里拿着另一顶。她也穿着一件常礼服,只是这件比克劳迪亚身上那件精致得多。帕特丽夏立即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整理她头上那顶假发。整理完了以后对她的朋友说。
帕特丽夏:你收拾好了吗?我还没完事呢!这可是全齐了——鸡尾酒会……有些人的折腾劲儿真让我受不了!(指着头上的假发说)怎么样?
克劳迪亚戴上另一顶假发,也往镜子里看,转身对帕特丽夏说。
克努迪亚:(挖苦地)简直好得不能再好啦!
帕特丽夏:你这是奉承我呢!
克劳迪亚:你听这象奉承的话吗?
帕特丽夏:不,不象。
两人都笑起来,一同离开房间。沿着走廊走了几步后友好地分手。帕特丽夏回她房间去,而克劳迪亚打算从宽阔的楼梯走下去。朱莉娅和年轻的戈弗雷多小侯爵正从楼梯往上走,他们之间有股尴尬劲儿。朱莉娅见到克劳迪亚就立即与戈弗雷多分开,走上楼梯,她来到克劳迪亚跟前拉着她的手腕,表示出更亲密的样子。
朱莉娅:他要给我看他的画。他不肯放过我,可怜虫,他准是迷上我了。……
她开心地笑着,因为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而扬扬得意。克劳迪亚看着她,实在无话可说。
朱莉娅:(更加兴奋地)求求你,你也来吧……
克劳迪亚:我凭什么要去呢?
朱莉娅:请你来吧……别让我和他单独在一起,他什么都于得出……我也说不清……你注意到他的眼神吗?
克劳迪亚顺从地陪着朱莉娅向顶上层走去。楼梯通向顶楼,戈弗雷多趴在楼梯扶手上往下看。
戈鬼雷多:朱莉娅……
朱莉娅:我来了。
小侯爵见到她们两人一道前来,不禁有些失望,但他不得不彬彬有礼地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两位女士来到楼梯顶端时,他必恭必敬地向克劳迪亚躬身致意。然后领着她们经过又窄又长的过道走进一间屋里。
顶楼房间宽敞明亮,房顶是斜的,有两个大玻璃窗。处处都是图画、画架、画布、画笔和油彩。朱莉娅一进画室就离开克劳迪亚靠在小侯爵身边,他正忙着往窗前画架上安放他的一幅画。克劳迪亚漫不经心地看看房间,随即走到窗前举目眺望远处的风景。
朱莉娅诧异地看着那幅画。这是一幅裸体女人的画像。身材婀娜,稍嫌丰腴,有点雷诺阿作品的味道。
朱莉娅:来看啊,克劳迪亚,这是幅裸体画。
克劳迪亚看见画面朝里贴靠在墙边的几幅画。她把一幅掉过来看,是一个裸体女人;第二幅,又是一个裸体女人;第三幅,还是。
克劳迪亚:如果我没看错,这些全是裸体画。
朱莉娅:(对戈弗雷多)可为什么全是裸体女人呢?
戈弗雷多:因为任何风景都比不上裸体女人好看。
朱莉娅:你上哪儿去找那么多模特儿呢?
戈弗雷多:啊,要多少有多少。
朱莉娅:(对克劳迪亚)我还以为当模特儿现在不时兴了呢!你是不是也这样以为,克劳迪亚?
克劳迪亚继续向窗外眺望,一群飞鸟猛然扑下来落在屋檐下面,飞进窗外的鸟窝。克劳迪亚探身看着鸟窝。同时听着身后朱莉娅和小侯爵的谈话。
戈弗雷多:女人非常乐于炫耀自己,有时真是让人难于置信。这几乎是出自天性的爱好。
朱莉娅:她们怎么摆得出这样的姿势呢?我可办不到。
戈弗雷多:(郑重其事,带着年轻人对情欲的渴望)你何必不试试呢?
朱莉娅:我……戈弗雷多,你疯了,(冲着克劳迪亚)他疯了。
克劳迪亚:未必吧。
克劳迪亚离开窗口,仍旧困惑不解地打量着朱莉娅和戈弗雷多。朱莉娅由子情绪亢奋而战栗不已。戈弗雷多则相当认真而且胸有成竹。
朱莉娅:你画男人吗?
戈弗雷多:跟我说,你为什么不摆摆样子试试?我一定给你好好画一幅。
朱莉娅:为什么要画我……去求求克劳迪亚……她可比我好看得多。
戈弗雷多:(坚持地)可我要画的是你,你对我更有吸引力。
朱莉娅::(怯生生地)我对你更有吸引力?
克劳迪亚似乎还在专心地望着窗外。朱莉娅瞟了她一眼,鼓起勇气走到戈弗雷多跟前,给了他充分的暗示,使他明白自己的用意。戈弗雷多立即接受了她的暗示,紧紧贴到她身边。片刻踌躇之后,他猛地吻了她,笨拙然而狂热。朱莉娅完全忘却了羞耻。克劳迪亚正好转过身来,看到两个人发狂似地抱成一团,简直愣住了。她向前走了几步,好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克劳迪亚:(近乎下意识地)朱莉娅!
朱莉娅迅速回身,她的脸上兴奋得泛起红光,还有几分场扬自得。不等人开口讲话,她就走到门口,打开门站在门槛上,意思是要克劳迪亚离开。克劳迪亚无需指点,快步走出房间。
朱莉娅:你还可以告诉科拉多我在这儿……如果他想找我的话。你还可以告诉他我的心跳得怦怦响,这会儿我感兴趣的只有这事。听清楚了吗?
克劳迪亚:再清楚不过了。
朱莉娅往回走了几步,见克劳迪亚还是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盯着她,便说道。
朱莉娅:能不能让我太平一会儿,你还要我干什么?
克劳迪亚:朱莉娅,你最好是把门关上。
朱莉娅甩手砰的把门关上,吓了克劳迪亚一跳。她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听见汽车声音才清醒过来,快步向楼下走去。
克劳迪亚站在通向花园的门厅里,焦急地看着刚刚开过来的汽车。可是她辨别不出来人,刚从屋里出去的埃托列和科拉多又正好站在车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索性走过去,见到车里钻出来的是雷蒙多,不禁大失所望,显然,他没有找到桑德洛。
雷蒙多:他不在旅馆里……也许根本不在米拉佐。服务员说他租了一辆汽车……
克劳迪亚听得不耐烦,转身离去。她靠近一个大花瓶站着,双手发颤。她听到身后有人谈话,却分辨不出他们说些什么。这时帕特两夏走来,叫她的名字,叫到第二声她才明白过来。
帕特丽夏:克劳迪亚……咱们走吧。
克劳迪亚转过身却一动不动。另一辆汽车开过来,里面坐的是侯爵夫人,开车的是那天接她来的司机。
克劳迪亚:我不去了。
帕特丽夏:那你为什么换衣服?
帕特丽夏愣了一下,象在捉摸克劳迪亚为什么改了主意的,然后知趣地上了汽车。这时朱莉娅和戈弗雷多从门厅里出来,朝着其中一辆汽车走去。科拉多冷眼看着他们,为了刺激朱莉娅,故意说。
科拉多:朱莉娅就象奥斯卡·王尔德;见异思迁,饥不择食。
埃托列一面扶帕特丽夏上车,一面哈哈大笑起来。
埃托列:他向来这样,不引经据典就受不了,甚至连开董事会时他都要这样做……
克劳迪亚目送他们进了汽车。她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西西里一个小镇的城郊,一家杂货铺后间的窗前坐着一个女人。她还很年轻,瘦削,心地狭窄。她丈夫正在小店的前间和桑德洛交谈。她谛听着他们的谈话,脸上泛起讥讽的微笑。
丈夫:别着急,我不可能什么都记得。
桑德洛:(指着报上的报道)这上边连买什么都写了,买了一块肥皂!你干吗还说记不得了。
妻子等了几秒钟,为的是给丈夫一个解释的机会,然后从她坐的地方一下子跳起来,走过去一把抓过桑德洛手中的报纸,象一切文化不高的人那样,结结巴巴地念起来。
妻子:一个年轻的陌生女人,走进我的商店,她的特征正符合那个失踪的女郎……
她突然住口不念,转向桑德洛。
妻子:她来过,又走了,和他一起走的。可这个家伙死不认帐。(冲着她丈夫,怒气冲冲)你别当我不明白……
丈夫是个年轻人,他尽量克制自己,合乎逻辑、通情达理地说道。
丈夫:如果我和这个女的有来往,我又何必把情况告诉报社呢?
妻子: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个。
丈夫:好极了,那我们两个人都想知道。加上他,实际上是三个人。(指桑德洛。这时他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胖女人进来,转身问道)阿玛利亚太太,你想知道为什么我把一位小姐的情况告诉报社吗?她到这儿来买了点东西,然后就失踪了。
这个女人对一切新奇有趣的闲言碎语都兴致勃勃。
阿玛利亚太太:失踪了?她是谁?……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
丈夫:这下就有四个人了。还有人吗?
桑德洛感到厌倦,想制止这场闹剧。
桑德洛:(对丈夫)你说明白点儿。这位小姐到底进没进过你的商店?
妻子:(叫道)进过!
桑德洛:(不理睬她)她是金发还是棕发?
丈夫:(有把握地)棕色头发。
妻子:(与他针锋相对)金色!
桑德洛:她穿着什么衣服?
丈夫:我不大记得,好象穿着一身黑衣服。
棄子:(挖苦地插嘴〕他从来不看衣服是什么样,他要看的是衣服里边。
丈夫威胁地看着妻子。
桑德洛:对不起,我来以前还有人来问起这位小姐吗?
丈夫:没有……没人来过。
桑德洛:谢谢。
桑德洛离开商店,沿着人行道走了几步,在附近一家咖啡店的露天小桌前坐下。他打量着面前的广场:这是西西里的一个小镇,午后赤日炎炎,静寂无声。他不时望望通往镇外的几条大道,好象等待什么人。
果然,过了一会儿,一辆汽车开过来,到广场减低了车速。司机正找地方停车,桑德洛站起身,汽车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司机赶紧下车,打开车门:来人正是克劳迪亚。桑德洛诧异地迎着她走去。他不仅从未见她打扮得如此讲究,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圆点花纹上衣和裙子,而且他觉得她整个人焕然一新,仿佛他第一次发现她如此妩媚动人。有一会儿工夫他们互相凝视,甚至没想到互致问候。
克劳迪亚:有消息吗?
桑德洛:有……可惜都是些自相矛盾的情况……不过倒是有一点线索……
克劳迪亚垂下眼睑,为这一线希望感到宽慰。她又抬起眼睛看着他,似乎另一个念头突然支配了她:这念头是侯爵夫人的俏皮话在她思想里留下的烙印。这时杂货店老板出现了。他给了他那唠唠叨叨的老婆一顿臭骂,来找桑德洛。可是他先看了看克劳迪亚,快我们就可着出,他实际上是为了她才跑过来的。
丈夫:我说……报纸上忘了说那位小姐离开这儿就搭上了去诺托的公共汽车。汽车的起点站就在广场那边,我看得清清楚楚……我送她到门外,眼看着她离开这儿……她可真漂亮。那双腿多好看!
他一边说话,一边不断用眼睛瞟着克劳迪亚,那神气显得自以为充满了不可抵御的男性魅力。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国家”牌香烟,让克劳迪亚抽一支,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下意识地摇头拒绝了。他自己点上一支,贪婪地吸起来。这时,他的妻子也到场了,猜疑地盯着他。然后用哀伤的、渴望的语气对克劳迪亚说。
妻子:你是从罗马来的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我是从维特博来的……他在那儿当兵,就……(指她的丈夫,然后很快地接下去)我不喜欢呆在这儿。
丈夫:(打断她)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他妻子的目光充满仇恨,就象他看她的目光一样。
克劳迪亚:你们结婚多久了?
蒌子:三个月了。
克劳迪亚和桑德洛互相看看。一阵尴尬的沉默。然后桑德洛先开了口。
桑德洛:好……谢谢你提供这些情况。
他们相互道别,克劳迪亚和桑德洛从店铺这边向克劳迪亚的汽车走去。桑德洛突然挽起克劳迪亚的手。
桑德洛:我们应该显得亲密些才好,不是吗?
克劳迪亚本想抽回她的手,但桑德洛的话使她吃了一惊,一种温柔热烈的情感油然而生,扫去了那对年轻夫妇的丑恶表演所留下的不快。桑德洛打开车门,看着劳迪亚,象要征求她的意见他该怎么办,可是克劳迪亚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她暂时还没弄清在她的内心冲突中究竟哪种情感将占上风。于是桑德洛从汽车里取出克劳迪亚的旅行袋,关上车门。
桑德洛:(向司机)告诉帕特丽夏夫人我们将继续追寻。……请她放心,克劳迪亚小姐不会出事的……
司机微微躬身,然后钻进车去,开车走了。桑德洛和克势迪亚站在那里目送汽车在远方消失。桑德洛转身含笑望着克劳迪亚。克劳迪亚仍然心神不定,对他的微笑没有表示,只是转身朝着桑德洛的汽车走去。
克劳迪亚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正在开车的桑德洛。汽车沿着一条乡村公路行驶,但克劳迪亚对风景毫无兴趣。她盯着桑德洛看,象要看清他的内心。桑德洛忽然意识到克劳迪亚的目光,掉过头来看她一眼。她迅速把目光收回。桑德洛又注意看着道路,克劳迪亚重又抬起眼看着他。
前面道路拐弯处,汽车喇叭震天响,从诺托开来的公共汽车驶过来了。桑德洛赶紧把车停在路边,走到路中间,示意公共汽车停下。随着尖厉刺耳的刹车声,公共汽车直开到他面前停住。汽车司机打开车窗探身问他。
司机:你的车抛锚了吗?
桑德洛:我想打听点事。
司机助手下了车,乘客都探身张望。克劳迪亚也下车走过来。
桑德洛:我们在找一位二十五岁的小姐。^两天前她好象搭乘过这辆车,时间是在下午。她在这儿是个陌生人,也许你们能想起她来。……
司机下车搔搔脑袋走到桑德洛跟前。
司机:她那样子是不是有点心神不定……深色头发……头上好象包了块头巾?
他回过头去看着他的助手,希望得到他的印证,助手回忆了一阵说。
助手:两天以前……那天那个接生婆不也在车上吗?是的,对了,她是跟一个年轻的女人说话来着。……
桑德洛:你们记得她在哪儿下的车吗?
助手:我光知道那个接生婆是从X镇来的……
桑德洛:好,谢谢。
桑德洛回到汽车旁边,别的人回到公共汽车上,公共汽车开动了。克劳迪亚和桑德洛站在小汽车旁看着它开远。然后克劳迪亚转身看着田野。她看到一条干涸了的河床,河底的石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河床的一旁是高高的河岸。桑德洛站在她旁边,她强烈地意识到他和自己非常接近。她瞟了他一眼,他转过来,她赶紧另外找个话题,仿佛决心不想让两人之间的浪漫感情向前发展。
克劳迪亚:我的天啊……但愿这就是她。
她感觉到桑德洛投向自己的含情脉脉的目光,便转身向汽车走去。桑德洛追上她,握住她的手。他们互相凝视了一阵,然后坐进汽车。一刹时以后,汽车飞快地开走了。
在接生婆家的院子里,桑德洛和克劳迪亚向一位中年妇女打听。
接生婆:我只和她闲聊了几句平平常常的话,就象一般在公共汽车上碰见那样……
桑德洛:你记得她在哪儿下的车吗?
接生婆:嗯……可能是终点站吧,那就是诺托。
克劳迪亚:后来你就没有再见过她吗?
妇人顿了一下,看着克劳迪亚,似乎察觉这个问题含有弦外之音。她重又开口说话时,要说的话和说话的语气大不相同,她说的话是抗议,语调却非常缓和甚至是甜言蜜语,但意思是明明白白的。
接生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小姐?我干吗还要见她?我可从来不干非法的事。
克劳迪亚:啊,不……你这是说哪儿的话了?我没什么别的意思………
接生婆:再说,亲爱的小姐……因为你实在招人喜欢,你知道……如果你们说的这一套是一个编出来的借口不过是想法儿接近她,那我认为我有责任警告她。这些事有时会变得非常、非常严重,特别是在这种地方,人们管别人的闲事比管自己的正经事都多。
桑德洛看到克劳迪亚处境尴尬,他一边谨慎地听着接生婆的议论,一边插嘴说。
桑德洛: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年轻小姐在诺托能呆在什么地方。那儿有旅馆或是留客寄宿的人家吗?
接生婆:有个特里纳克里亚旅馆……还有里齐纳,就在市政厅旁边。寄宿的人家我可就不清楚了。
桑德洛:谢谢你。
接生婆:不值一谢……我任何时候都愿意为您效劳。
克劳迪亚匆匆走出院子,桑德洛紧跟在后面。
桑德洛的汽车驶过一片被烈日烤炙的荒凉的田野,与一些从田间归来的农民错肩而过,那些女人骑在毛驴上,男人走路。其中比较幸运的则驾着马车。
克劳迪亚看着周围的乡村景色,发现一座长满锈的铁桥。显然,它早就弃置不用了。
克劳迪亚:看看那座铁桥!谁知道当初费力气造它干什么……
汽车继续行驶,经过一处废弃的工厂,然后是一个荒废的火车站。铁轨上杂草丛生,站房用旧木板横七竖八地钉上了。
克劳迪亚:看哪,一家工厂……一个火车站……还有这长满了野草的铁轨……这是怎么了?
桑德洛耸耸肩膀,一言不发,继续开车。前边出现一座小镇,大路旁是一排排千篇一律的新建房屋。汽车开进小镇停了下来。桑德洛下车走到附近的喷水池旁,可是水池是干的。他惊奇地向四外看看,这时他们才发觉周围寂静得异乎寻常。镇里所有的房子都门窗紧闭,毫无生气,只有墙角裂缝中长着野草,它们侵蚀着、窒息着眼前的一切。
克劳迪亚下车和泰德洛一起沿街走去。阳光无情地照射着倾圮的房屋,照射着教堂,照射着广场上一座毫无意义的纪念碑,上面刻着“向农业工人致敬”。
桑德洛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克劳迪亚也保持沉默,但神情沮丧。她本能地靠近桑德洛,他把她领到一块荫凉的草地上。
桑德洛和克劳迪业在草地上并排躺着。桑德洛显得非常沉静,其实是在看着克劳迪亚,象是要用目光爱抚她。然后他握起她的手。这时她已不再抗拒。两人的手指缠在一起,她已无所顾忌了。桑德洛想要吻她,她稍微反抗了一下,转脸环顾四周:阒无人迹的小镇、荒芜的田野、阳光照射下即将坍塌的墙垣。她又转身看看桑德洛,这次是她吻着他了。他们松开手后都伸展在草地上。桑德洛动情地吻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吻着……
黄昏的阴影徐徐降临。天空仍然明亮,但太阳已逐渐西垂。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一线生机。从某种意义上说,桑德洛那辆停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的汽车,是这座凄凉的小镇里唯一有生气的物体。
克劳迪亚和桑德洛互相偎依着睡在草地上。克劳迪亚懒洋祥地醒了过来,桑德洛也睁开了眼睛。他们两人都衣衫零乱、头发蓬松。
克劳迪亚:(喃喃低语)挺晚的了……咱们该走了。
她逐渐从恬静安谧的睡梦中醒来,发出慵倦的喃喃声,更显出女性的魅力。桑德洛微笑着,柔情地拥抱她。克劳迪亚挣脱了他的怀抱,坐起来,突然感到这片田野和小镇是那样死一般的阴沉,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赶紧站起来。
克劳迪亚:咱们离开这儿吧,快……这不是个城镇,简直是块坟地。
桑德洛:谁知道人们为什么跑光了呢?……
克劳迪亚向前走,但因为刚刚睡醒,她的腿不听使唤,她笑着一跛一拐地走去。桑德洛站起来,腿也有点抽筋。他也一边笑一边蹒跚地跟着克劳迪亚走到汽车旁。可是停放在阳光下的汽车,灼热得象只烤箱。他们再次纵情嬉笑,再次拥抱、接吻。最后,他们终于钻进了车子。汽车开动了,马达的轰鸣声在这荒凉无人的小镇中回荡。
桑德洛和克劳迪亚到了诺托城,汽车在特里纳克里亚旅馆对面的马路边上停下。他们走出车子,克劳迪亚对桑德洛说。
克劳迪亚:桑德洛……也许,你一个人进去比较合适。
桑德洛:你是开玩笑吗?
克劳迪亚:你别以为我是为了摆脱困境,逃避与安娜见面的尴尬局面。……不,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有些话你们两个人单独谈好说些。桑德洛,请你理解我。……不然的话,会显得是我在左右你、控制你、强迫你……那就使我感到非常难堪。……
桑德洛点头同意,表示他完全理解。但他还是一动不动。他都望着对面的旅馆,陷入一阵令人痛苦的沉默。桑德洛终于扔下烟头朝旅馆走去。
克劳迪亚独自一人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座房子前面的邮箱,顺便投进了一张早就写好的明信片。她在那里呆了一会儿,看着成群结队的蚂蚁往墙上爬。它们来去匆忙,密密麻麻,天知道究竟要爬到哪里。她转身在附近走来走去,不时停在街上闲逛的人身后,她对他们视若不见。有几个镇上的纨袴子弟经过她身边转脸看她,围上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克劳迪亚甚至引起了周围妇女们的好奇心。但她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因为她一心只盯着旅馆的大门。突然,身后上门板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原来是一家店铺打烊了。街上其他商店也纷纷关门上板。行人逐渐稀少,不一会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在这片孤寂之中,旅馆的大门象个阴森恐怖的地穴洞口,它显得如此逼真,以致克劳迪亚都不敢再直视这块地方。她掉转头,但她的注意力即刻又被吸引回去。她看见桑德洛从旅馆阴暗的门道里出来了。她甚至没顾得看他是否只是一个人,她一心想的就是别让他看见自己,但自己又不知该怎么办,因为街上空空荡荡,店铺都已关闭。她看见一家烟草店还开着门,便匆匆闯了进去,走到柜台前打开皮包掏零钱。
克劳迪亚:请给我拿包烟……你们有什么?我要“国家牌”,带过滤嘴的……
她掏零钱时,手不禁直哆嗦。她付了钱,立即点燃一支烟。突然,传来桑德洛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见他是一个人。他丢掉手里的烟头,非常激动不安地走到她跟前,两人一起来到大街上。
克劳迪並一出门就颓丧地靠在墙上,好象已经精疲力竭,手中的香烟掉到地上,她闭上了眼睛。
桑德洛:克劳迪亚,怎么了?
克劳迪亚:啊,桑德洛……我实在觉得羞愧极了……我恨不得藏起来……我感到自己那么渺小。……我恨我自己……
桑德洛:你觉得说这些话自己好受吗?
克劳迪亚:啊,不……一点儿也不好受。……
桑德洛:那你又何必说呢?
克劳迪亚:因为我的行为可耻……因为如果你现在说“克劳迪亚,我爱你”,我会深信不疑……
桑德洛想说这话,一半是出于玩笑,希望这样能使她平静下来,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真心实意的。他刚刚开口要说“克劳迪亚”,她就把手捂在他的嘴上。
克劳迪亚:不……因为那样我会迫使你发誓赌咒,迫使你说出无穷无尽的甜言蜜语……那样不行,那不可能……那实在荒唐可笑……
桑德洛拥抱着她,想使她平静下来。
桑德洛:如果你觉得荒唐可笑,那就好了。那意味着我们对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
克劳迪亚:可是你想想——同样的话天知道你对她说过多少次……也许就在咱们那天出发之前,我在你家门口等你们的时候……
桑德洛:是呀!即使我说过,那当时我对她也是真心的,就象我现在对你是真心的一样。
桑德洛的话打动了克劳迪亚,她抬头深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表白显出他的为人与她所想象的不同;同时,也向她展现了一种看问题的新方式。
他温柔地摇摇头说。
桑德洛: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需要把一切都弄清楚的女人。
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桑德洛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男人腋下挟着两个大包指着附近大门上垂着的门铃拉绳。
男子:劳驾,麻烦你替我拉一下那根绳子行吗?
桑德洛拉拉绳子,里面响起铃声。
男子:谢谢你。
门开了,男子快步走了进去。桑德洛抬头看了看那座房子。
桑德洛:从前这些房子全是修道院。
他挽起克劳迪亚的手,拉她向广场走去。广场四周的房子和教堂沐浴在柔和的暮色中,展现出它们全部的美。桑德洛和克劳迪亚登上一座教堂的台阶,从那里眺望景色。他渐渐被一种热情所激动。
桑德洛:看,多么奇妙的境界!多么匀称和谐,多么错落有致!这些设计非常注意透视效果……具备多么异乎寻常的自由感!……
片刻的沉默,他留连着眼前的景色,然后一本正经地说。
桑德洛:说真的,我不该再跟着埃托列干下去了。……我想回头搞自己的设计。你知道,我有过许多打算。……
克劳迪亚:你为什么放弃了呢?
桑德洛:有一次人家给我找了份儿差事,让我为一所学校的营造搞个预算。我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就把它完成了,挣了六百万里拉。从此以后,我一直为别人的设计搞预算。
克劳迪亚打量着他,象要对他重新作出判断,桑德洛感到她的目光。
桑德洛: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克劳迪亚:我肯定你准会搞出非常漂亮的设计。
桑德洛:这我可没把握。再说,现在又有谁欣赏美的东西呢?
末了一句话的语调里透出一股深深的忧伤,桑德洛避开克劳迪亚的视线,无声地一笑,半晌沉默无言。他又看了看那些房屋阴暗的轮廓,转过来对克劳迪亚说。
桑德洛:克劳迪亚,咱们结婚吧!
克劳迪亚:(吃惊地)什么?结婚?
桑德洛:是啊,咱们结婚,你和我,你看怎么样?
克劳迪亚:我该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至少现在不行。我不知道……我想都没法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唉,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桑德洛:你这么看着我,好象我说了什么傻话似的……
克劳迪亚:你当真想和我结婚吗?你真的……想和我……结婚?
桑德洛:所以我才问你的……
克劳迪亚:是啊……我真希望一切都简单明了……要是人们能单凭头发的颜色或鞋号的大小而结合那该多好。你穿多大号的鞋?九号,这个号头不错。对不起,可惜我穿八号。
桑德洛嬉戏地揉弄着她的头发。两人都笑了,然后他们慢慢朝旅馆走去。
特里纳克里亚旅馆,早晨。克劳迪亚在房间里用完早餐,快要梳妆完毕。房间很大,陈设着老式的家具。屋子里显得很凌乱,通向桑德洛房间的门大开着。因为杂乱无章,克劳迪亚怎么也找不到她的长统丝袜。她却并不恼火,反而高兴地笑着。她继续找她的袜子,这时桑德洛出现在门口。
桑德洛:你准备好了吗?
克劳廸亚走到桑德洛跟前,充满柔情地看着他。
克劳迪亚:(自我嘲讽地)你为什么这样迷住了我。
桑德洛:(微笑着)快点儿,不然外边太热了。
克劳迪亚:好,好,好,好……马上就来。
她匆匆忙忙在屋里乱找一气,可就是找不到袜子。突然,从街上传来音乐声,这是一支流行乐曲,激越奔放,节奏鲜明。是一辆宣传车为本地做什么广告的。克劳迪亚渐渐被音乐所感染,不由得要为桑德洛跳一段舞。她随着音乐节奏摇摆起来,踢掉鞋子,光着脚在屋里跳起来。桑德洛高兴地看着她,可又有点儿不耐烦。
桑德洛:(走开)好了,我懂了。一会儿见。
克劳迪亚冲到门口,装出一副绝望的表情说。
克劳迪亚:你把我一个人撇下不管……扔在这旅馆房间里。……
桑德洛:你准备好了就下来追我。我就在外边广场上等你。
克劳迪亚心里高兴,迫不及待地要表达她洋溢的热情。
克劳迪亚:(逗弄地)好极了,但你必须先表白一番你不带我出去就象缺了一条腿似的!去吧,一个人去逛逛这座城市,只用一条腿蹦着走。你还得向我表白你甚而想要拥抱我的影子……你还必须告诉我(她的声调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你必须告诉我你爱我。
桑德洛回答时温存宽容,就象刚才看她卖弄舞姿时那样。
桑德洛:你已经知道了,我又何必说呢?
克劳迪亚:噢,你不知道为什么?
她不等他回答就又跑回房间里去找袜子。桑德洛离开了。
桑德洛:一会儿见吧!
克劳迪亚:好吧,过几分钟见。
桑德洛走出门去。克劳迪亚终于找到了袜子,接着穿衣服。
桑德洛走出旅馆,穿过洒满阳光的广场。他沿街信步走去,街上有一座巴罗克式的教堂,宽阔的石台阶一直通到教堂门前。台阶下面有一条死胡同,延伸到一座宏伟壮丽的旧府第的正门。离门不远,有个老车夫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他的马站在旁边,把头深深钻进饲草口袋里吃草。
桑德洛下了台阶,走到关闭着的大门口,拉了拉铃,却无人应答。他看见门上有个标明开放时间的牌子。他看了看牌子,走到车夫跟前。
桑德洛:怎么不开门,里面没有管理员吗?
车夫:(漠不关心地)里边没人。
桑德洛:可上边写着九点半到十点半开放……现在正是十点……这么欢迎游客可真叫好。
车夫:游客?去年来了几个法国人,穿着游泳衣满处乱跑。所以看起来他们干脆不来更好。
桑德洛摇摇头,想说些什么,但这时门开了,出来一个人。桑德洛朝他走去。
桑德洛:你是管理员吗?
管理员:是的,进来吧!
桑德洛进到一座宽阔的庭院里,建筑物的式样很别致,但已有些倾颓敝败。管理员径自走了,桑德洛往庭院深处走去,那里有两个年轻人在研究建筑物。他们听到桑德洛的脚步声,转过来看了一眼,又继续察看。他们是年轻的建筑系学生,忙着临摹、纪录某些建筑上的细部。他们兴致勃勃,甚至带着某种宗教式的虔诚。桑德洛继续在庭院中漫步,一片静寂之中只听到他的脚步声。两个青年学生交谈时悄悄耳语,就象置身在教堂中间似的。桑德洛望着那些拱廊、圆柱和门窗,不禁感到一阵悔恨、怨艾和痛心。他再看看那两个年轻学生,他们埋头钻研,根本不理会他的存在。但他却不能不理会他们,他们使他感到烦恼。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使他自惭形秽。他扭转身走向出口。他踮起脚来,以免弄出声音。他走出门口,轻轻带上大门。
在旅馆大厅里,一个清洁女工正在清扫,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一支流行小调。旅馆经理坐在柜台后面登记什么。他抬起头来说。
旅馆经理:唱吧,接着往下唱……
清洁女工扫兴地立即住了嘴,经理又低下头去接着写他的东西。但马上又抬起头来,因为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克劳迪亚下楼来了。
经理:(对克劳迪亚)请原谅我多管闲事。但我听说了那位小姐的事……在这个地方无论什么事都会弄得尽人皆知……你们要找的那位小姐,你们为什么不上帕古扎的青年宿舍去打听打听呢?差不多所有从这里路过的年轻姑娘最后都要到那儿去。
这个消息立即引起了克劳迪亚的兴趣,她正想再打听一些线索,桑德洛恰在此时走进了旅馆大厅。
克劳迪亚:我正要去找你,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桑德洛耸耸肩膀,未作回答,挽起她的胳膊温柔地领她向楼梯走去。他露出闷闷不乐的样子,一言不发地往楼上走去。经过走廊时,克劳迪亚急切地看着他,不知出了什么岔子。
克劳迪亚:桑德洛:怎么了?
桑德洛:没事。
他打开他房间的门,把克劳迪亚让了进去。他一进门就腿下上衣扔在椅子上,走到窗前关上百叶窗。然后他默不作声地转身把克劳迪亚搂到怀里紧紧抱住。克劳迪亚笑着,叫道“噢!”这时他开始吻她,她想躲闪却没躲得了。这点小小的扭斗刺激了桑德洛,使他更加难以自持。他把克劳迪亚拉到床边迫使她躺下。
克劳迪亚:不,桑德洛……求求你……
桑德洛:为什么?
克劳迪亚:不为什么……
桑德洛再次拥抱她、亲吻她。这次,克劳迪亚不再反抗了。
克劳迪亚:你怎么了?
桑德洛并不答话,只是又一次地亲吻她,克劳迪亚屈服了。桑德洛显得既兴奋又恼怒,他好象要把他的悔恨全都发泄在克劳迪亚身上。
克劳迪亚:桑德洛,等一会儿,稍等一会儿……你怎么好象完全变了一个人?……
桑德洛:你不乐意吗?……这样你就可以又多了一次奇遇。
这话伤了克劳迪亚,她用全力推开他说。
克劳迪亚:你说些什么?
桑德洛:我是开玩笑,真的……让不让我开个玩笑?现在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
克劳迪亚:噢,桑德洛……你做什么我都乐意。只是……
她沉默片刻,然后转身伸出手去摸摸椅子上他的上衣,翻翻口袋,她这样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充满着喜爱。桑德洛扳住她的肩膀使她回过身来。
桑德洛:只是什么?
克劳迪亚仍旧沉默不语,然后她从床上坐起来放低声音说。
克劳迪亚:旅馆经理跟你说过附近那个地方吗?
桑德洛:说了,她刚开始说,可是我不想往下听。如果我们什么人的话都听……
克劳迪亚:不,桑德洛……我们应该去。而且,我们一直还没有和任何人取得联系。甚至没有和安娜的父亲联系。我们至少应该拍个电报或打个电话。……我们应该通情达理,他一定感到很孤单。
桑德洛: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在目前情况下,最不适于陪伴他的莫过于你和我了。至于说打个电话……谁知道他在哪儿?
片刻沉默之后,克劳迪亚向门口走去。
克劳迪亚:我们走吧。收拾一下你的东西,我也收拾一下。
黄昏时分。桑德洛的车驶进了塔奥明纳镇,向圣多米尼哥饭店开去,他们经过一个小广场,一群男男女女坐在一座古代废墟的台阶上。这些人穿着晚礼服,在那里纵情笑闹。汽车驶进圣多米尼哥大街,在饭店门前停下。立刻有一名侍者走上前来打开车门。克劳迪亚和桑德洛下车走进庭院,朝门厅走去。
门厅里熙熙攘攘,挤满了衣冠楚楚的人群。这个环境和这些人物显然引起了克劳迪亚的极大兴趣。桑德洛走近柜台,克劳迪亚却拉径直向前走去,急于知道里面在干什么。门厅另一头的一间大厅里传来音乐声,这里显然正在举行晚会,再看过去,透过一道玻璃板可以看见一对对舞伴舞兴正浓。克劳迪亚突然停住脚步,她发现帕特丽夏就在眼前。帕特丽夏也看见了克劳迪亚,笑着过来招呼她。
帕特丽夏:真巧,我正在找人,没想到却会碰见了你。
克劳迪亚笑着,她们互相吻了吻面颊。
克劳迪亚:你好!
帕特丽夏没有回答,却拉着克劳迪亚的手到墙边一条长椅上坐下。克劳迪亚仍然站着,对周围拥挤的人群有些厌烦。
克劳迪亚:咱们找个清静些的地方不好吗?
帕特丽夏:清静些的地方?啊,那当然好啦!
帕特丽夏站起身来,领克劳迪亚来到平台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海湾,海面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克劳迪亚一面欣赏美景,但同时却仍把注意力集中在帕特丽夏身上。她提防着帕特丽夏随时会向她提出一大堆问题,但帕特丽夏却没有说话。克劳迪亚回过头来望着她,象是在说:来吧,该问什么问什么吧,说完就完了。帕特丽夏却只是友爱地笑着喃喃地说。
帕特丽夏:你晒黑了,可真好看。
克劳迪亚如释重负,握握帕特丽夏的手,她觉得她们的友情似乎又深了一步。桑德洛从玻璃隔板后面闪出来,走到平台上,招呼帕特丽夏。
帕特丽夏:桑德洛来了。(他吻了她的手)你们俩为什么不上楼去换换衣服呢?
桑德洛:好,我们就去。
他们离开平台,穿过一间大厅走进通往客房的走廊。克劳迪亚走在前面,帕特丽夏和桑德洛在后面跟随。大厅里仍是熙熙攘攘。
帕特丽夏:你们定的房间好吗?
桑德洛:不,看样子不太好。
帕特丽夏:你要找着埃托列就好了。他总是什么都能弄到手。
桑德洛:埃托列现在一定早就厌烦我了。
帕特丽夏:啊,不,一点也不。再说,你完全清楚,他什么都会原谅你的,只要你承认你开车开得不如他就行了。
克劳迪亚看看桑德洛,对这个回答感到放心。她沉吟了片刻问帕特丽夏。
克劳迪蓝:这么乱哄哄的你怎么受得了?你不是总说你讨厌人多吗?
帕特丽夏:你别总拿我的话当真。其实我早就习惯了。先是我母亲,后来是我丈夫,这两个人全都是爱吵爱闹的。
桑德洛:你母亲?
帕特丽夏:对,我还有个母亲哪。她是半个奥地利人,但她还是我母亲。我的童年象是一场网球赛,他们把我打来打去……
克劳迪亚:我的童年却非常讲究实际。
帕特丽夏:什么叫讲究实际?
克劳迪亚:就是没有钱。
帕特丽夏和桑德洛都笑了。桑德洛伸手拨弄着克劳迪亚的头发。他们来到一楼一套房间的门口,饭店侍者拿着一串钥匙在那里等他们。门已经打开,克劳迪亚正要往里走。
帕特丽夏:待会儿见吧!
桑德洛点点头,克劳迪亚招招手,帕特丽夏走了。克劳迪亚和桑德洛跟在侍者后面走进屋丢。克劳迪亚站在屋子当中,看着侍者打开灯、拉上窗帘、査看壁柜里衣架够不够,然后打开通向邻室的门走进去。他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的、职业性的。
桑德洛:(低声议论说)看见吗?活象个机器人。
桑德洛走进邻室,侍者已经打开所有的灯,做了其他该做的事情。桑德洛开始解领带。克劳迪亚仍然站在屋子当中,听着桑德洛在隔壁房间里的动静。桑德洛屋里传来叩门声,桑德洛说道。
桑德洛:进来。
几秒钟以后,侍者又把克劳迪亚的行李送进房间。她打开旅行袋,拿出睡衣和其他用品。她的动作迟缓而恍惚,她已困倦不堪了。几分钟后,桑德洛穿着睡衣出现在门口。
克劳迪亚:桑德洛,听着……明天不要陷得太深……
桑德洛:你不换衣服吗?
克劳迪亚:你不是说你不打算给埃托列干了吗?
桑德洛耸耸肩膀,显然没把克劳迪亚的话放在心上。他一边走进洗澡间一边说。
桑德洛:是啊,我是这么说的……
传来淋浴的水声。
桑德洛:嗬,冰凉冰凉的……
克劳迪亚走到连通两室的门旁,站在洗澡间门口说。
克劳迪亚:桑德洛,我不下去了。
桑德洛:为什么?
克劳迪亚:我太困了。
桑德洛:人必须学会战胜困倦。我从小就学会了。我总不困。我有几个朋友比我睡得还少。谁先睡觉就罚谁的钱。其卖我们什么正经事也没有。看完电影我们就上咖啡店去瞎聊一阵……然后找条长凳坐下……听一个酔汉胡言乱语……看人家张贴广告或者布告……或者看看过路的羊群……或者上市场闲逛……要不然就到附近哪家女孩子的窗下叫她的名字,把她闹醒……
克劳迪亚头靠着门框,闭着眼睛听桑德洛说话。桑德洛话音一落她就回到床边脱衣服。桑德洛穿着浴衣出来,走到克劳迪亚跟前温存地说。
桑德洛:你这么困啊?那你明天打算什么时候起床?
克劳迪亚:晚晚的,越晚越好。
克劳迪亚走进洗澡间,桑德洛回到自己房间里。过了一会儿,传来他的声音。
桑德洛:你知道,小时候我想当个外交家。你想象得出吗?我,当个外交家?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应该有钱。我想象我住在寄宿公寓里,周围尽是一些天才……
克劳迪亚穿上睡袍回到房间里。桑德洛清清嗓子接着说。
桑德洛:可是现在我却有两套房子,一套在罗马,一套在米兰。至于说到天才,我却不成气候。你以为如何?
桑德洛出现在门口,已快穿戴整齐。克劳迪亚上了床,在罩单下面伸展身子。
克劳迪亚:我可不这样看……不过,也许我们最好换个时间再谈。你能替我把那盖灯关上吗?
桑德洛关上台灯,克劳迪亚关上总开关。房间里一片黑暗。桑德洛走近床前躬身吻着克劳迪亚。
桑德洛:晚安,我的爱。
克劳迪亚:晚安,对我说你爱我。
桑德洛:我爱你。
克劳迪亚:再说一遍。
桑德洛:我不爱你。
克劳迪亚:(微笑)我自己活该。
桑德洛走到门口转身微笑着。
桑德洛:那不是实话。我爱你。
他回到自己房间,把门带上。他若有所思,好象刚才的表白深深触动了他自己。他似乎也有些黯然。接着,他系上领带,穿好上衣,点上一支烟朝门口走去。
桑德洛走出房间,朝着走廊另一端的大厅走去。沿着走廊来来回回都有人走动。
一个匆匆走来的女人的身影吸引了桑德洛的注意。她穿着一件紧裹着身体的夜礼服,特别显出她的身材是多么匀称。桑德洛看看她,感到似曾相识却又认不出她是谁。这女人与他擦肩而过,看来她也有同感。因为她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比一般陌生人对视的时间要长久得多。她在一间房间门口停住,但在进门之前又瞟了桑德洛一眼。他忽然想起这是墨西拿街上几乎引起一场骚乱的那个女郎,当时她被迫躲进一家男子服装商店。这女郎踌躇片刻之后打开房门走进了房间,桑德洛继续往酒吧间走去。那里仍是宾客如云。
各式各样的晚礼服:闪闪发光的绸缎;珠宝钻石装点着雪白的或晒黑的手腕、脖颈和耳垂;银色的或黑亮的鞋。形形色色的妇女发型——堆得高高的、平平整整的、剪得短短的或马尾式的。男人们的头发有的梳理得光光整整,但也有的蓬蓬忪松。这是一大群趾高气扬、有钱有势的人,他们或高谈阔论,或纵声欢笑,那神气仿佛这里就是全世界,而且人人都和他们同乐。
机智幽默的片言只语;一闪而过的面孔;握着酒杯的手;酒吧侍者的脸——微带笑容而无动于衷;衣帽间侍者垂头丧气的脸;十三岁的电梯侍应生那没精打采的神情。
在这个环塊中,桑德洛正感到得其所哉。一个人可以无所用心,忘情欢娱。一切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忘却,首先是忘却自己。
桑德洛在人群中悠游自在地走来走去。乐队旁边站着一个穿黑长裤的女郎,用软绵绵的、挑逗性的嗓音唱着一些新奇的歌曲。
桑德洛遇见了埃托列。埃托列一见到桑德洛就过来把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几乎要拥抱他。
埃托列:啊,你总算来了。让我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们。
桑德洛:我想先转转看看……一会儿再来找你。
埃托列:我说,我希望你明白——从明天早上起,我需要你跟在我身边。你要是不给我提供一些数字的话,我怎么往下干呢?
桑德洛点头答应,但他显得心事重重,神情沮丧。当埃托列回到他那些谈笑风生的朋友中间去的时候,桑德洛看着他,心头不禁升起一股怒气。
他回到酒吧柜台前要了杯酒喝。他没注意到墨西拿那位女郎就在几步以外看着他。她的皮肤晒得恰到好处,看起来非常妖娆妩媚,性感动人。
桑德洛手持酒杯离开柜台,走过一间半明半暗的房间往里探视了一眼:一台电视机开着,却没有人看。桑德洛坐立不安。他走上平台,望着下面灯火通明的码头。过往的汽车车灯照亮了滨海大道。桑德洛气冲冲地把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他攥紧了手里的杯子,恨不能把它捏碎。
淡淡的晨曦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微弱地投射进来。克劳迪亚从屋里跑出来,直奔帕特丽夏房间门口。她敲敲门,不待回答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克劳迪並:帕特丽戛……帕特丽夏……埃托列在哪儿?
帕特丽夏:他大概在屋里睡觉吧。
克劳迪亚:你能不能看看桑德洛是不是在他那里?他不在自己房间里。打扰你我真抱歉。
帕特丽夏下床走进邻室。
帕特丽夏:埃托列……
埃托列:什么事?
帕特丽夏:没事,什么事也投有。我看看桑德洛在不在这儿。
埃托列:你指望在这儿找着他?去问克劳迪亚吧!
帕特丽夏:对,对,当然啦。(她回到自己屋里)
克劳迪亚:帕特丽夏,我害怕。
帕特丽夏:我们人人都有些害怕,特别是在晚上。
克劳迪亚:我怕是安娜回来了,我感觉到她好象回来了,他们现在在一起。
帕特丽夏:你这是怎么了?……如果真有这事我们会知道的。桑德洛一定是跑到花园里什么地方呼吸新鲜空气或欣赏晨景去了。要是他莫是个多情善感的人物,那倒是个让人高兴的意外呢。
克劳迪亚颓然倒在椅子上,浑身软弱无力。
帕特丽夏:你听我说,看在上帝份上,可别胡思乱想。回屋睡觉去吧!
克劳迪亚:只不过几天以前,一想到安娜万一死了我就受不了。可是现在,我连眼泪都不会掉。我甚至害怕她还活着。一切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甚至摆脱自身的悲哀痛苦都显得那么容易。
帕特丽夏:你可千方别学装腔作势那一套。
克劳迪亚:你的话对。我对那一套早就腻味透了。
克劳迪亚站起来,走出帕特丽夏的房间,东张西望着沿走廊往前走去。但饭店里空无一人。前厅里还亮着几处灯光,但仍显得半暗不明。克劳迪亚最后走进大厅停住脚步,这里只剩下了昨夜晚会的痕迹:扶手椅东倒西歪,烟灰缸中堆满烟蒂。正厅里好象也空无一人。突然,克劳迪亚发现屋子另一头的沙发上有点动静。她在厚厚的地毯上向前挪了几步,想看个究竟。沙发靠背半遮半掩之下,在一堆看来象是有男有女的衣服堆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克劳迪亚又走近了一点儿,因为她分辨不清这究竟是东西还是人。她只有一个感觉,好象那套男人的衣服看超来有点眼熟。这时,她看清了:原来是一对男女正在拥抱亲吻。
克劳迪亚又走近了一点儿。这次只离几步远了。她一边走近,脸上渐渐露出惊得目瞪口呆的痛苦表情,她几乎僵立在那里,她不知所措,无意中碰在一张小桌子上,弄出了点声音。沙发上的两个人松开手抬起头来:男的是桑德洛,女的是墨西拿那个女郎。桑德洛惊慌万状地看着克劳迪亚。那女郎似乎颇为得意。克劳迪亚呆呆站立了一会儿,瞪着他们两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几乎动弹不得。然后,她突然转身跑去。她跑过大厅,跑出前厅,跑出庭院,一直奔向街头。
街上阒无人迹,四周寂静无声。清澈晴朗的天空刚刚现出曙光。
克劳迪亚走到一条油漆剥落的长凳前,但没有坐下。她张大了眼睛,失神地望着大海,望着那神秘莫测的海浪。
身后传来脚步声,克劳迪亚头也不回。看来什么都无法使她摆脱那令人心碎的震撼,她脸上最清楚不过地显示出了她的痛楚心情。一个身穿工装的年轻工人走过她身边,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小包,带着几分好奇望望她。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好象她是个什么怪物。
脚步声在远方消失,又是一片静寂。只听到海浪拍岸的低沉声响。克劳迪亚迷惘地面对着这一片景物。几只小鸟飞扑下来,轻轻发出叫声。一阵突如其来但却轻柔异常的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
脚步声再次传来,缓慢、沉重。克劳迪亚仍然深深沉陷在她那如痴如呆的状态之中。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住了。这是桑德洛。他显得垂头丧气。他甚至没有足够的勇气正视克劳迪亚。他形容憔悴,活象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他无力地扶坐在长凳上。他们两人都一动不动,谁也不去看谁。而且,谁也不挨谁:克劳迪亚站着,桑德洛坐着。身后是一座建筑物的混凝土骨架。远处是大海。
克劳迪亚慢慢把脸转向桑德洛。她的眼中泪光晶莹。她看着他,就象看着一件使她深感痛苦的东西。她向长凳走近了几步。桑德洛一动不动。克劳迪亚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头发,缓慢地、温柔地,但是万念俱灰。
(全剧终)
注释:
注1:即鳕鱼。——译者
附录
序
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是意大利当代重要电影导演。1960年,他的影片《奇遇》在戛纳电影节上,以新颖独到的风格和结构轰动国际影坛,在当时所造成的震动不啻“一颗炸弹”。从六十年代以来,对于“安东尼奥尼的电影”的研究在各种电影史论书籍中均占有显要的位置,他的一些影片中的著名场景已成经典,从而奠定了安东尼奥尼作为最重要的电影作家之一的地位。
安东尼奥尼生于1912年,他进入电影界是从电影评论开始。四十年代后期曾随意大利著名新现实主义电影导演罗西里尼工作,并拍过一些成功的短片。五十年代,安东尼奥尼开始了自己的独立探索。
他的作品一般分为早期,中期和后期。他的早期作品有《波河上的人们》(短片,1947)、《一个爱情的故事》(1950)、《被征服的人们》(1952)、《没有茶花的茶花女》(1953)、《女朋友们》(1955)和介乎早期与中期之间的《喊叫》(1958)。他在早期影片中开始了对中上层社会人物内心的探索(《一个爱情的故事》)和依“生活的节奏”而不依戏剧的推动来结构影片(《喊叫》),这些都是后来构成“安东尼奥尼的电影”的一些基本要素。他的中期作品主要是“关于人类感情的三部曲”,《奇遇》(1960)、《夜》(1961)和《蚀》(1962),以及他的第一部彩色影片《红色沙漠》(1964)。安东尼奥尼的后期作品比较稀少,主要有《放大》(1966)、《扎布里斯基角》(1970)、《职业:记者》(1975),《奥布瓦尔德的秘密》(1980)和《一个女人的证明》(1982)。
二次大战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在揭示社会现实生活和思想方面起过十分积极的作用。但到五十年代初期,便因政治的、经济的和艺术的原因而中落。安东尼奥尼参加电影拍摄时这个运动已近尾声,因此,他在影片中追求的不再是揭示物质的现实世界中的种种现象和矛盾,而是揭示精神的现实世界中的种种现象和矛盾——亦即现代意大利中产阶层的内心世界。安东尼奥尼为他的实践提出了如下的理由:
“……看来,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已不那么重要,而重要的是考察每个人本身,掲示他的内心世界,从中看出他历尽沧桑之后(这包括战争和战争刚结束后的局势,现实生活中一切足以给个人和社会留下烙印的重大事件)在内心残留下来的一切,看出那种刚刚露头的不满心情,它大致地预示了后来我们在心理、情感甚至道德观念上发生的变化。”
他的影片中所反映的意大利中产阶层人物的内心世界,是一个冷漠孤寂的世界。这在他的三部曲中尤为典型。在阅读这几个剧本的时候,可以从人物对话的言不及义、行动的无目的性上,感受到这种冷漠。在《奇遇》里男主人公随波逐流、见异思迁,无论对事业或爱情都没有信念。《夜》的男主人公是个春风得意的作家,影片却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他渺小卑微的内心,从他妻子的自白里揭示出他们徒有其表的家庭的空虚感情。《蚀》的年轻男女主人公代表了一般的中产阶层对物质的追求和感情的多变,女主人公甚至被誉为“现代女郞之神”,也就是说:她代表了西方社会在价值观念和道德观念改变后,一部分妇女的“捉摸不定和心灰意冷”。人们把安东尼奥尼的影片称做“无情节”的,因为他所刻画的事件、人物和场面都缺乏推进力,不构成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
安东尼奥尼在三部曲(以及他的其他影片)中,大量采用象征和隐喻的手法,特别是用大自然的景象和建筑物的稳定来反衬人物的易变。他经常使用的背景是荒凉的海滩、空旷的郊野、平静的海面、废弃的空城和无人的街道。在他的影片里有几个有名的场面:一是在《奇遇》结尾时,女主人公抚模着她终将会宽恕的男主人公的头,人物的左方是海中的埃特纳火山,用来象征乐观;右方是高大建筑物的混凝土墙,以象征悲观。再一个场面是《夜》的女主人公在骄阳下的空旷街道上行走,镜头从高角度俯拍她夹在高大建筑物之间的娇小身躯,象征她与环境的格格不入和环境的压迫感。《蚀》在象征和隐喻上更是刻意求工:女主人公来到维罗纳附近的美军机场,烈日下一望无边的机场地面,三三两两闲散的士兵,抒情悦耳的音乐,特别是笼罩在这块地域上的懒洋洋的气氛,使她不由得感到“这儿的一切真好极了”。然后影片毫无警告地切入纷乱的罗马证券交易所。《蚀》的著名终场是连续五六十个并无影片人物在场的镜头:街道、建筑物、汽车站、面无表情的过路人和车辆,这些都曾是男女主人公相互钟情的见证,此时却是人情短促、事物永恒。他在《红色沙漠》中进一步用红、灰、粉、黄等颜色,不依据自然状况,而按照他的主观需要来象征主人公的情绪;还有一个为人所称道的场面是精神恍惚的女主人公从举行荒淫集会的红色内墙房子里走出来,望着码头,不祥的汽笛声伴随着一艘挂着黄旗、载着染上瘟疫的乘客的船驶来,强烈地象怔着生与死的对照。
安东尼奥尼的后期作品之间的时间间隔较大,三五年才一部,其中《放大》和《扎布里斯基角》均在意大利以外拍摄,而且几部影片从内容到风格都大相径庭。但从这几部影片可以看出,导演从对人们内心世界的内视,转向观察外部世界对人们内心的作用,开始探索物质现实世界的种种纷乱现象。他只是在表现技巧和技术上进行了试验,但未取得结果。
安东尼奥尼所代表的是意大利的中产阶层,一个本身软弱空虚的阶层,因此导演本人也承认他只能提出现代社会中的一些问题,却无法解决这些问题。他影片中的种种矛盾、疑虑和不解,都从某方面代表了他对生活的观察。我们或许不附和他对人生信念不足的结语,但却从他的影片中看到若干生动真实的对现代西方社会和人物的解剖。
安东尼奥尼在西方现代电影的发展中无疑起过重要的作用,无论从内容、形式和艺术技巧上都富于创新精神,特别是他创造力最旺盛的中期作品,是电影艺术发展的一个时期的代表作。向我国读者介绍这些作品,将有助于我们对世界电影发属潮流倾向和历史的研究。
陈梅
1984年8月
自序
在我的国家里,凡事有难也有易。对我来说,电影便是难事。进入电影界,难;不愿为了拍某些影片而先去拍别的影片,难;造就一批观众,难。这花了我十年时间。
有了想法而不知如何去做,这是很可惜的。十年来,电影迫使我不去施展我的想法,而是去想空话、用计谋、靠生意经、耐性和策略。而我实在缺乏这些方面的才能,因此我把这一阶段看作是我生活中最痛苦的一页。我不得不过一种不属于我的生活,和一些愚眛无知、自以为是的人打交道,在接待室一连等上几个钟头,对素昧平生的人讲故事,左一页右一页地写那些没用的东西,就这样,从1940年直到1950年。只是我实在喜爱上了电影,才能容忍了这一切。
1950年,我的一个朋友把我介绍给一个人,他认识一位有心于电影、又有力量投资的人士。我让他看了《一个爱情的故事》的梗概。他不喜欢它。他是个讨人欢喜、无忧无虑的人,名叫弗朗科·维拉尼。他对我说,如果我能说服他,使他相信这个故事是好的,他才会给予资助。我们来到他住的旅馆,我从头对他讲故事,故事发生在米兰的中产阶级上层。我看得出来他喜欢这个背景,并竭力想激起自己对这个故事的兴趣,可惜并未成功。我一连谈了三个小时——对我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来说时间真够长的。维拉尼不住地看着我,一半出于惊讶,一半觉得有趣。我甚至觉得他认为我是在装腔作势。
这三个小时实在使人沮丧,实在荒唐。他最终告诉我说,这个题目还是不吸引他,但是既然我对它如此厚爱,他情愿随我所愿。只有一个条件:我得为他找到一个合作制片人。
至于我们这笔五千万里拉的不见现钱的买卖是怎样成交的,讲起来未免太长、太复杂了。直到我择吉开拍的那一天,事情似乎还不大有把握。
我总得应付那些多疑的制片人。我从来没有福分找到一个能和他在安安静静、互相信任的气氛中不断合作的制片人。以下的插曲颇能说明我和各位制片人的关系。1955年在都灵,我的影片《女朋友们》已经开拍两个星期了,我打算加快进程,超过我平时的速度。但是那位制片人不习惯于某种影片,也不习惯于认真勤奋的工作;他担心起来,告诉我的助手说:“我想要搞艺术,可是没见过这样子搞艺术的。”
《奇遇》的制片人来到西西里看我拍片,他把我拉到一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听我说,安东尼奥尼,这部影片应该拍成禁止十六岁以下儿童观看的!”
这真是些特别的人物,他们自以为对于我们的观众和我们自己,对于生活和艺术无所不知。直到两三年前,我始终被人看作是一个冷冰冰的人,也许有点才气,但固执得象头骡子,郁郁寡欢,沉默寡言。是的,我承认我沉默寡言,但并不郁郁寡欢。我总纳闷制片人对一个偶然见见面、见了面也只谈生意的人能有多少了解,他们对他的为人、他的情感和他的生活又能有多少了解。可是他们却都有非常坚定的看法:这人是个白痴,那人是个讨人嫌的书呆子。我呢,是个郁郁寡欢的人。我只能承认这样一点:即当我和他人相处的时候,我变得更糟些。我独处的时候要好一点。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这只有我自己知道。
导演实际上和一切人一样,也是一个人,但他的生活是和常人不同的。对导演来说,观察是一种需要。和画家一样,问题是要观察。但画家所要看到的是静止的现实,也许还有一种律动,但是是半途停住的律动;而对导演来说,却要在现实展示出来之前的一刹那抓住它,并且把那个运动、那个现象、那个动作作为一种崭新的感受揭示出来。它不是音响:语言、音响、音乐。它不是形象:风景、表情、动作。而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我们说,我们接触的人都是潜在的角色,他们脸上掠过的便是表情,他们口中说出的便是台词,我们去过的地方不只是形象,而是律动和震颤,日常的事件常常具有象征性的意义。当我们如此说的时候,还应补充,对我们来说,把所有那些事物在时空中间互相联系起来的那种关系才是有意义的。它们之间形成的张力才是有意义的。
我认为这是接触现实的一种十分特殊的方式。如果失去这种接触,或失去这种“方式”,可能意味着枯竭。
这就是为什么导演比其他艺术家更需要直接或间接地从伦理的高度来进行工作,这正是由他所处理的具体素材而决定的。
人们常常问起我们,“一部影片是怎样诞生的?”
一部影片可能就是由我们内心的混乱中产生的,难处就在于把一切整理出秩序。要善于从一团混乱中理出头绪。
我记得几年前里米尼的一个春天,在大旅馆的圆形敞厅下面有两个九岁上下的小姑娘在玩,敝厅四周每年冬天都要围上的铁丝网还没有拆除。一个小姑娘骑着自行车围着敞厅转。另一个小姑娘利落地在做倒立,她的裙子一直翻落到脸上,瘦长的双腿笔直地竖起来。然后她翻了一个筋斗,再倒立起来。她们是穷人家的孩子。围着圆形敞厅骑车转的小姑娘象唱歌似地喊着:
“啊,这样的爱情,啊,这样的苦难!……”
她转到敞厅后面消失不见了。然后又转了回来。
“啊,这样的爱情,啊,这样的苦难!……”
当时正是清晨时分,除去我和两个孩子,海滩上阒无一人。除了海涛的声音和那个喊叫着爱情和苦难的细弱的声音以外,没有其他的声音。
对我,这便是那一整天想着的电影。
我知道如果只是这样简单地陈述,这段插曲并不那么富于启发性,也很难设想它怎么能启发出一个故事。你必须听过那两个孩子喊叫的音调才能明白。那音调很特别,直到现在好象还在我的耳边萦绕,它是那样清新而同时又那么令人肠断,使那些词句别有一番意境,那肯定是无意的,却那样打动人心。世上所有的爱情、所有的苦难,这几句话从此时此地这两个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是太奇怪了,但那个音调却不奇怪。我觉得甚至有一种神秘感。
这恰恰是安排一些场面时所不能做的,把词句强加在与这词句不相容的事件上去。
另一次是在罗马,清洁工人罢工已经持续到第四天。罗马到处是垃圾,街角上成堆地堆着五颜六色的脏东西,构成一幅抽象形象的奇异圆形——工人们的愤怒的独特象征。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清洁工人在加拉卡喷泉废墟前的集会,两千名清洁工人身着蓝色衬衫,沉默不语,天晓得在那里等待着什么。在这个场面中安插一个故事,倒是不同寻常的。但那时正是意大利检查制度对一切稍有越轨的影片都大张挞伐的时候,所以,运用这个场面是不可能的。
在拍《蚀》以前,我到佛罗伦萨去观看并拍摄了一次日蚀。在那片黑暗,那片冰冷,那片与一切寂静截然不同的寂静中,在那片几乎全然静止的状态中,看着那些面如土色的脸,我思索着是否在日蚀时连情感也凝结住了。这个想法和我正在拍的影片只有一点很含糊的联系,所以我没有使用它,但它可能成为另一部影片的核心。
最难的就是从周围环境在我们心中引起的一团混乱的感觉、思考、观察、冲动中间,分辨出某个想法。在一千种可能的想法中,我们为什么只拣出其中的一个,偏偏是这个而不是另一个?对这个问题可以有一千种答案,但没有一个是能使人满意的。我只能这样说,当我选定了一个主题之后,我总花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去让它成熟。我认为不去促使它立即成熟是有好处的,决不要去赶一部影片,而让它自己自然而然地逐渐成熟起来。这往往是在夜间。我总也睡不够觉。
我深信,对电影的好想法与现实生活中的想法是不同的。如果相同,那么一个导演创作影片的方式就会和他的生活方式合而为一了。相反,不管我们的作品有多少自传性,在我们的幻觉中总会介入一些什么东西,把我们看到的东西解释成和改变成我们(暂时地)想要看到的东西;把我们是什么人解释成和改变成我们(暂时地)想成为的人。在我们能够相信的限度内,我们就是我们正在拍摄的影片中的角色。但在我们和它们中间总是隔着这部影片,隔着那样一个具体的、明确的、清清楚楚的事实,那样一个精神的和物质的现实,它毫不含糊地证实着我们的存在,把我们从抽象中解脱出来,使我们脚踏实地。于是,无产者(打比方说)又变成了有产者,悲观主义者又变成了乐观主义者,孤芳自赏、落落寡合的人又变成了乐于攀淡和渴望交际的人。
拍完《蚀》以后有好多人问我,“你现在还打算怎么样?”意思是说:你不是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了吗?
如果我自以为用自己的影片对人的感情进行了结论性的研究,那未免太不谦虚了。相反,我认为,要说、要表现的东西还有许多。我本人未必再去完成这项任务,但我以为这事是值得做的。对今天的人也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一下,是十分必要的。截至现在为止我们做了些什么呢?我们对人的感情进行了彻底的察看、解剖和分析。这是我们做到了的。但我们却未能去发观新的感情。我敢肯定今日世界充斥着死去的而不是活生生的感情。我当然愿意更多地了解这些残存的遗物。不过说不定我们必须回过头去问一问感情究竟是什么,并把它归结为几乎是一种科学含义上的效应,不仅对具有这种感情的人是如此,而且对旁观者来说也是如此。
比如说,一个男人单方面爱上了一个女人,她甚至浑然不觉。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默默地忍受着煎熬,不对任何人讲,也绝不暴露他的内心情感。他按部就班地生活,就象这种情感根本不存在一样。我不知道,如果说在被人发现以前这种情感就是不存在的,这是不是不对。
再举另一个例子,夫妻两人自以为相爱,但这不是真的。他们在对方面前和他人面前的举止都似乎是他们彼此相爱;看到他们的人也毫不怀疑他们是相爱的。但这不是真实的。但这对谁来说是不真实的呢?
也许这正是大自然本身。有的时候我们感觉到大自然象个有灵感的生命在注视着我们。我不知道。我得把自己放到影片中去才能理解。以上两个都是来自生活的实例。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新鲜的、能够激发人的素材。除非说,由于我宣告了我对现代情感的确定性的怀疑,也许我已经该换个题材了。我们的确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怀疑过一切东西。一切都的确变得不稳定了,变成在两个极端之间摆动:知识的原则和道德的原则,权力的根据和哲学的根据,法律的前提和政治的前提。我们周围的现实是不确定的,不具体的。在我们的内心中,事物就象是一片影影绰绰的背景之上现出的一个个光点。我们的具体的现实具有了一种幻影般的抽象的性质。
但至少有一点还是肯定的:为要理解并找出解决方法而做的真诚努力,尽管这样做的人寥寥无几。如果说我的影片是有目的的,我想那就是对这种努力做出我微薄的贡献。
当我重读这些场面时,我往往首先回忆起启发我孕育并写出这些东西的那些时刻。我怎样访问某些地方,怎样与人们谈话,怎样在预定的故事发生地点盘桓,影片怎样渐渐具有了它的基本形象、它的情调、它的节奏,这些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对能这是最重要的时刻。安排场面是个中间阶段,是一个必要的但很短暂的阶段。在我看来,要正确地拍摄一部影片,我需要把它同那个时刻重新联系起来,我需要重新唤起那种激情,那些感觉,那些图形的直觉,那种信念。
安排场景时进行的讨论,为了确定一个构图,为了确定一个基于技术经验而提出的处理手法而进行的那种往往是冷静而清醒的探讨对于更好地把故事连接起来当然是有益的。但这却会使原有的热情冷却下来。所以在安排场景时总会出现一种危机时刻,好象故事继续不下去了,一切都必须从头来。这时唯一的办法便是停止工作。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便重新考虑影片,想象它的样子,以及当初在外景地进行准备时我是怎样设想的。
我这样说绝非有意贬低我的合作者的工作,而是因为在这种困难的时刻,每当由于七嘴八舌的讨论和疲劳得头脑麻木而使影片的形象变得模糊了的时候,总是得由我来使它复活。如果你面对着一张尽管友善却十分疲劳的面孔,那是很难对自己的工作保持信念的。
在拍这四部影片时,我面对的往往是托尼诺·古埃拉和埃里奥·巴托里尼的面孔。前者和我比较亲近,是一个用方言写作的诗人;后者是位作家。他们二位各有特点,与我本人也绝无共同之处。谈到古埃拉时我们先讲他的长处,谈到巴托里尼则先讲他的缺点。我和托尼诺常常进行长时间的激烈争论,在这方面他对我大有帮助。我也可以和他在一起长时间地沉默而不感到窘迫,在这方面他对我更有帮助。
我在读这些剧本的时候还有一个感觉,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一种恍恍惚惚略带烦躁的感觉。我想我明白原因所在。安排场景的确是一种令人厌倦的工作,你需要用一些临时性的词句来描述你的想象,这些词句过后便没有用处了,这一点本身便是不自然的。再说,这种描述只能是笼统的甚至是歪曲的,因为这种想象是在你的心里,而没有任何具体的东西。有时候你这样描写起天气:“天空晴朗,但地平线上积聚了大片的乌云。某人的汽车象是从云层中钻出来似的出现在地平线上。”这岂不荒谬之极?另一个例子,《蚀》的一场戏:
彼埃罗的家,这是一所典型的罗马中产阶级的住宅。门厅里幽暗、宽敞、凉爽。从阳光耀限的户外,猛然走进这幽暗的室内,面对着那些高大的墙壁、互相连通的宽敞房间、稳重敦实的陈设,维多利亚不禁被这强烈的对比所震慑。在那里呆立了片刻,然后在前厅里一个雨伞架旁的长凳上坐下来,把手合在膝头中间。彼埃罗站在她面前,感到有些迷惑。
再来看看影片。维多利亚进屋,停下来观看墙上的一幅古画,然后往里面走去,她在一扇窗前停下来看着院子对面的墙,一个女人在对面一扇窗户的黑框中间出现,随即女人不见了,就象被黑影吞噬了一样。维多利亚朝柜子转过身去,彼埃罗站在通向客厅的门边。(注1)
我为什么做这样的改动呢?因为当我们编写这场戏的时候还不知道彼埃罗的房子会是什么样的,因此对我来说剧本只是一种心理描写方面的札记,而且只是在某种程度上起作用。在影片中,维多利亚进门后径直向房子里面走去,彼埃罗也听其自然——这种表现比较符合这两个角色的个性,这是拍摄当时的环境启发我而作了改动。还可以看出我删去了三句对话,因为在新的场景安排中它显得是多余的。
就我来说,只有当我把眼睛贴在摄影机开始让演员活动时,我才能对那场戏有一个准确的概念;只有当我从演员口中听到台词的时候,我才感觉出这些台词是否恰当。
再说,假如不是这样,电影便将成为对剧本的拙劣图解。这种情况颇为常见,但我不赞成这种拍电影的方法。
当我写出“这种拍电影的方法”这一句话时,我忽然想到,还曾有过别种拍电影的方法。十年前的电影剧本中充满了P.P.,F.I.,C.L.,移动摄影,摇镜头等等技术术语。今天这一切都已销声匿迹,但在我看来这还不够。电影剧本正在变成只供导演使用的札记,而让导演站在摄影机旁自己去创造自己的影片。其他艺术如音乐和绘画等也出现了的明显趋于更自由的形式的倾向也使我们有根据做出这样的推论。世界在变化,为什么电影不能变化?自从曾被形容为“由贾基·柯根和查利·卓别林表演的一个朴素动人、妙笔生花的新奇的伟大故事”的《寻子遇仙记》上映以来,已经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
今天电影的作用不同了,规律也不同了。好莱坞的神话已经破灭。玛丽莲·梦露就在好莱坞自杀了。
每当我想起大学里的经济史教授时,我总有一种情感涌上心头,就象我回想起一位辞世的老友。这位教授常常说:“电影对我们老年人来说,就象葡萄对菲得洛斯笔下的狐狸一样:‘Nondum matura est, nolo acerbam sumere’,(注2)只不过我有勇气把它说出来罢了,而且不时翻一翻你们的杂志,有那么多美丽的图片,那么多美丽的图片!”
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心田译)
注释:
注1:据我们从影片中看到,维多利亚进门后在长凳上坐下来的镜头依旧保留着。——译者
注2:拉丁文,意思是:它还没熟呢,我不想摘酸的。——译者
SCREENPLAYS OF MICHELANGELO ANTONIONI
译自美国奥利昂出版社1963年英文版
英译者:罗杰·J·莫尔、路易斯·布利甘特
写在他人脸上的沉默,使刚刚躲在黑暗之中险些入睡的我开始感到内心无法平静。这种受环境的影响所波动的情绪,突然让我隐约找到了破解“沉闷”之谜的机关所在。在经过一系列脑筋急转弯式的闪回之后,我终于如恍然大悟般不得不承认——安东尼奥尼确实称得上是电影大师。很可惜,我总是先知后觉。
我想,任何一部电影都只可能有一个故事,甚至这个故事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个女人爱上了她好朋友的男友,这便是《奇遇》。或许无论在六十年代的意大利,还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这都仅仅是一个简单甚至俗套的故事。像所有喜欢等着听故事的孩子们一样,当片子开始的时候,我的目光紧紧跟迫在人物的身上,极力想要抓住能够引我入胜的故事,岂不知,睡魔已悄悄入侵。这不禁要疑惑,安东尼奥尼为什么要选择拍摄这样一个毫无精彩可言的故事呢?转念一想,其实大师呈现给我们的,原来并非故事,而是情感——源自于内心世界的情感。但这种情感,亦非由演员的精湛演技来传达,而是依靠电影书写来完成。
有关电影书写,布烈松在《电影书写札记》里写道:“影片靠影像与声音的关系来表达,而非靠演员的动作和声调的模仿。”恰恰《奇遇》便是一部典型的电影书写的影片。安东尼奥尼在《奇遇》中灵活地运用了中景、远景、长镜头、慢镜头以及自然环境的氛围与声响,制造了诸多象征与隐喻。尤其是对环境气氛的把握,简直如同将人物的内心完全剥裂了出来。片中的演员成了导演的工具或者说是模特,他们的情感暴露在外部,被其自身复杂善变的内心所包围。安东尼奥尼之所以成为大师,也正是因为他能够巧妙地用影像的语言来描绘人物内心的情感,就像作家在其笔下对人物内心世界进行大量剖析的心理描写。唯一不同的是,安东尼奥尼用的不是笔,而是镜头。
《奇遇》里,无论是看似平静却暗藏汹涌的大海,还是呼啸的海风、浓重的乌云以及翻滚的海浪,都映示着女主人公内心的不安与骚动。朋友的失踪恰是导演有意将观众从旁观者的身份引入到女主人公角色当中。之后,我们便跟着她一起犹豫、矛盾、紧张、挣扎。人物内心的情感变化被安置在身体以外,作为观赏者的我们则也被这种内心无休止的冲突所纠缠。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在女主人公爱上男主人公之后,周围无数男人向她投来的悉集的目光,这种“凝视”的意象更能让我们从女性的角度去感受来自于男性社会的压力,这也正是她爱上朋友的男朋友内心最冲突最激烈的地方。毫无疑问,在这里没有千变万化的故事,只有如雾如谜的情感。安东尼奥尼成功地把一群意大利中产阶级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剥开在我们面前,使我们看到了他们空虚孤独、冷漠脆弱的一面。而驾驭在此之上的,则是大师对其影片场面调度的能力。
由此可见,《奇遇》是一部值得学习的艺术电影。它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与众不同的观赏体验,更是一面了解人类精神处境及看清自我的反光镜。
“当人们问我拍摄这样的电影是想表达什么的时候,我倾向与用路易吉·皮蓝徳娄关于他一部戏的问题的回答: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作者,或者我想回答:‘我只是个拍电影的人,就这样。’”
电影创作者并不提供所创作品的意义内涵。写出谜面的人似乎给予参与者极大的自由,而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一个深邃黑暗的无底洞。
《奇遇L’AVVENTUR》拍摄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黑白影像。
“奇遇”之一——安娜与桑德洛是一对情人,在一次出海游玩中,安娜突然消失在海岛,众人开始留在岛上搜寻安娜,安娜始终没有再出现。
“奇遇”之二——桑德洛在安娜消失不久,便对安娜的女友克罗地亚产生感情;出游中的另一对夫妇吉利尔与克拉多,在影片后半段吉利尔对一个上层阶级的画家一见钟情,陷入爱河;影片的最后,桑德洛再一次背叛感情,在宾馆里对另一个女人暧昧纠缠。
平行于故事结构,奇遇相应地发生在观众观影的心理层面上。
其一,相对于通常完整的剧本故事,安娜总会在影片的某一章节再次出现,观众完形心里作用下甚至将安娜的出现安排在克罗地亚与桑德洛的情感转折时。但是影片中安娜彻底地消失了,像一颗掷入海中的石子。
其二,对于片中人物对道德界限的跨越过程,导演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客观直白地描述。通常情况中,观众希冀的故事情节的发展延续往往寄托了观众本身所带有的强烈的价值判断。安东尼奥尼甚至在故事中将判断标准藏匿,传统价值体系中的道德标准瓦解了。
当我们无法借用任何情感上的或者理智上的框架去限定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时,置身其中,感受到的只有宇宙间的苍茫,孤寂中的虚无。
极具典型意义的是,当桑德洛与克罗地亚在寻找安娜的旅途上抵达了一处无人的小镇,教堂与教堂前的广场空无一人,这是一个极其抽象的场景,暗示了客观事物的存在从人物的主观世界中抽离了出来,包括一切规则,限制,条约。无人之地,象征着道德真空地带,而后是桑德洛与克罗地亚第一次敞开心胸,接纳对方,这是对于自然状态下人性本能迸发的情感的回归。
即便拥有这短暂地相处,但无论是桑德洛还是克罗地亚仍必须面对浩瀚时空中孑然一身的孤独,没有人拥有充分的安全感,时间流逝着,场景转变着,从无人小镇到了世俗的旅馆,此时的克罗地亚已经爱上桑德洛。她内心希望安娜永远消失,可此时桑德洛消失了。桑德洛一夜未归,克罗地亚自醒来后到出门去寻找之间的那一串事件很有趣味,这是她失去恋人,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刻。她不知道他是出了意外,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也许是找到了安娜。不安全和无助笼罩着她,而影片中她却表现异常,穿上睡衣,在镜子前面挤弄表情,这活泼的一面曾经出现在她尚未与桑德洛坠入爱河之前,她与女友装扮自己的那场戏。这一系列动作似乎表明她尝试重新建立自我的世界,独立并且安全的世界。可是观众看到的克罗地亚在镜前收起了笑容,空气又冰凉凝固了起来,她终于推开门去寻找桑德洛。
在《奇遇》中或许“背叛”被转译为“偏离”更为合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再是牢固的,清晰的,明确的。无论男女,偏离、寻找、流转才是常态。失去了道德约束之后,人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和欲望。最后,桑德洛流出的泪水并意味着悔恨,而是丧失精神家园、流离失所、面对空洞人世的怆然泪下。
我想分别用桑德洛与克罗地亚各自在影片中的两句对白作为结尾:
桑德洛:“现在谁需要漂亮的东西呢?它们能维持多久呢?过去所有建造的东西都会维持几个世纪,现在最多十年、二十年,然后呢……”
克罗地亚:“我想把一切看清楚。”
太多的影评说:安东尼奥尼电影的主题是疏离、孤独和乏味。如果不说这些评论是错误的话,那它们也是流于表面的。在我看来,安东尼奥尼的电影,首先是关于“看”的,我们怎样看这个世界,怎样感觉这个世界,怎样“看”这个或那个事物——而那些事物又会反过来看我们,看穿我们,或者忽视我们。让我们回忆一下安东尼奥尼电影中的这些场景:《奇遇》中那些神秘的火山岛;《蚀》中的股票交易所和最后著名的空无街景;《夜》中的高楼和废弃的城市边缘荒落。
安东尼奥尼特别擅长于电影的结尾。在《蚀》的结尾处,蒙太奇感觉着整个城市的空虚,城市建筑的肌理被无限放大,而两个爱人却无法如期而至;在《放大》中,Hemmings终于捡起了那个乌虚有的网球,把它狠狠扔向空中;在《旅客》中,那个超长的神奇长镜头缓缓地从Jack Nicholson的房间移出,透过窗户来到废弃的广场,然后再缓缓地回到房间之内,发现Nicholson已经死在床上了。
所有这些电影,我都是在至少一年之前看的了。但所有这些意象,都在我脑海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如梦魇般萦绕不去,而我相信,每个看过这些电影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这证明了安东尼奥尼是个视觉化到了何种程度的导演——这不仅意味着以视觉来构筑故事,也意味着他对可见之物的迷恋,甚至是对不可见之物的致命迷恋。安东尼奥尼迷恋“事物的表面”。安东尼奥尼将世界展示给我们看——有时,这是个“自然”的世界,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工的世界——但他是以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方式来展现这个世界的:他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作为视觉意象的世界,一个退缩为视觉意象的世界,一个业已变成视觉意象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会觉得晕眩的原因。因为我们所看到的所有事物,都不是客观的呈现,那些事物总是被反射的、被影响的,总是人物幽闭心灵的投射,他们自恋、神经质、寂寞、恶心的对应物;但是,与此同时,我们所见的所有事物,又都是完全和人物主观感觉相分离的,仿佛摄像机从外空悄然而至,而对它来说,人物的行为就像我们看苍蝇的行为一般荒诞离奇。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是两者的结合,其一是过度的主观性,它好像要把我们拉入死亡的领地,其二是那种过于非人化的距离,它造成了理解和阐释上的阻隔,而二者的结合造成了安东尼奥尼迷一般的诗意。
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也是关于时间的。时间是怎样流逝,等待和持续又是怎样的感觉。正如伯格森所说的,为了使糖溶化,你必须等待。它不会在瞬间溶化。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是等待的寓言:等待可以如糖溶化一般迅速,也可以如死亡降临一般缓慢。安东尼奥尼捕捉了这种等待,而和普鲁斯特一样,他把时间的流逝看作人类内在性的本质:他捕捉了等待的痛苦和等待的快乐,没有一个导演能比他更胜一筹。
安东尼奥尼也是个身体的诗人。正如德勒兹所说的,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是关于“身体的无限疲劳”的,以及“身体的态度和姿势”。对于安东尼奥尼来说,残留在这些身体的态度和姿势之上的已经不是体验,而是过去体验的残留,即当所有想说的已经说完之后,所有想做的已经做完之后,剩下的那些残渣。他展示给我们的是当所有一切都已离去之后,还留下些什么,以及,当所有一切都还没开始时,那里又有些什么:而所有这些残余都铭刻在了身体之上,这是些没有意识的身体,思想并不通向那里。安东尼奥尼是一个身体的诗人,那意味着,他用视觉告诉了我们那些无法言说之物,那些身体可以感觉到却无法表达的东西。
安东尼奥尼是个现代主义诗人。当然,对现代主义来说,把那些美得出奇的东西与潜藏在深处的绝望结合在一起,早已是陈词滥调了。但安东尼奥尼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让他的人物被那些景观不可扼制的吸收了,并改变了他们,反射了他们:那些美丽到恐怖的景观不仅表达着他们,也吸收着他们,咀嚼着他们。安东尼奥尼总是处理着人和他所栖居的环境之间的关系。
然后,安东尼奥尼电影的政治倾向呢?起初的三部曲都讲述了富有的资产阶级的故事,所有人物都不会对经济感到不安,他们的困惑在于个人的孤独与无法与人交流的桎梏——当然,还有无法获得快乐的能力,甚至是没有欲望。更多的时候,这些人物都是女人,安东尼奥尼以悲怜的目光看着她们,虽然与此同时,他也不免把她们客体化为性目标。
对安东尼奥尼的左派式批评总是说,他美化了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但是,再次,这种批评流于表面了。安东尼奥尼批判阶级关系,批判性别关系,但他从未将这种批判道德化,比如说,像新现实主义一样,描绘作为资产阶级替代者的无产阶级生活。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总有一种麻木的感觉,它的人物是麻木的,也不可避免的使观者麻木。而这种麻木的感觉正是资本主义社会中阶级分化和性别歧视发展到极致之后的必然感觉。人物的神经质、自恋和情感的贫乏,都是“客观”资本增值所导致的“主观”结果。
在《红色沙漠》中,安东尼奥尼留给了我们影史里最让人难忘的彩色镜头。这些邪恶的颜色如鬼魂般发散不去,它们是一个寓言的注脚:Monica Vitti告诉她儿子,曾经有一个天堂般的海滩:在那里,色调和光线都是如此的清晰和明朗,无处不在的广告牌充斥着角角落落。这就是资产阶级无法实现的理想:安东尼奥尼告诉我们,这只是电影中那阴魂不散的工业废墟社会的反面。安东尼奥尼的诗学是废物和垃圾的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