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与钻石

灰烬与钻石

52

    3.0

    播放列表

     正序

    常见问题

    1、兹比格涅夫·齐布尔斯基,夏娃·克尔齐塞夫斯卡,瓦克劳·扎斯特泽金斯基,亚当·帕夫利克夫斯基,博古米尔·科别拉,扬·切切尔斯基,Stanislaw,Milski,Artur,Mlodnicki,Halina,Kwiatkowska,Ignacy,Machowski,Zbigniew,Skowronski,芭尔芭拉·克拉夫托夫娜,Aleksander,Sewruk,索菲娅·切尔文斯卡,Wiktor,Grotowicz 主演的电影《灰烬与钻石》来自哪个地区?

    爱奇艺网友:电影《灰烬与钻石》来自于波兰地区。

    2、《灰烬与钻石》是什么时候上映/什么时候开播的?

    本片于1958年在波兰上映,《灰烬与钻石》上映后赢得众多观众的喜爱,网友总评分高达156分,《灰烬与钻石》具体上映细节以及票房可以去百度百科查一查。

    3、电影《灰烬与钻石》值得观看吗?

    《灰烬与钻石》总评分156。月点击量2次,是值得一看的战争片。

    4、《灰烬与钻石》都有哪些演员,什么时候上映的?

      答:《灰烬与钻石》是上映的战争片,由影星兹比格涅夫·齐布尔斯基,夏娃·克尔齐塞夫斯卡,瓦克劳·扎斯特泽金斯基,亚当·帕夫利克夫斯基,博古米尔·科别拉,扬·切切尔斯基,Stanislaw,Milski,Artur,Mlodnicki,Halina,Kwiatkowska,Ignacy,Machowski,Zbigniew,Skowronski,芭尔芭拉·克拉夫托夫娜,Aleksander,Sewruk,索菲娅·切尔文斯卡,Wiktor,Grotowicz主演。由导演安杰伊·瓦伊达携幕后团队制作。

    5、《灰烬与钻石》讲述的是什么故事?

       答:战争片电影《灰烬与钻石》是著名演员兹比格 代表作,《灰烬与钻石》免费完整版1958年在波兰隆重上映,希望你能喜欢灰烬与钻石电影,灰烬与钻石剧情:马切克是一个右翼组织的杀手,他奉命要杀死波兰的党组书记,可是在他居住的旅店,他邂逅了漂亮的女服务员,并且爱上了她,在这种炙热的爱情火焰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任务的合理性。虽然他最终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但在逃跑过程中还是被警方击


    同主演作品

     明星可左右滑动
    • 兹比格涅夫·齐布尔斯基
    • 夏娃·克尔齐塞夫斯卡
    • 瓦克劳·扎斯特泽金斯基
    • 亚当·帕夫利克夫斯基
    • 博古米尔·科别拉
    • 扬·切切尔斯基
    • Stanislaw
    • Milski
    • Artur
    • Mlodnicki
    • Halina
    • Kwiatkowska
    • Ignacy
    • Machowski
    • Zbigniew
    • Skowronski
    • 芭尔芭拉·克拉夫托夫娜
    • Aleksander
    • Sewruk
    • 索菲娅·切尔文斯卡
    • Wiktor
    • Grotowicz

    用户评论

    • Jensen

      《灰烬与钻石》电影剧本

      文/〔波兰〕耶日·安杰也夫斯基、安杰·瓦依达

      译/陈廷宝

      校/冯由礼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云雀高高地在天空中鸣唱。一座不大的乡村礼拜堂附近一小片草地,马采克·黑尔米茨基挺立身子懒洋洋地躺在绿草上。他显得十分平静,甚至打算睡它一觉:他闭着眼,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大声打哈欠。旁边,安杰·郭谢茨基支着胳膊肘半倚半躺在草地上。马采克闭着眼,慢吞吞地说:

      “我的上帝,我多么想睡它一觉!这所谓的大自然弄得我浑身无力。”

      郭谢茨基坐了起来,注意地谛听着什么。他嘴角衔着一支没点着的香烟。黑尔米茨基从口袋里取出一支手枪式打火机,依旧躺着,没有睁开眼睛,给安杰点着了香烟。

      尤列克·特列夫诺夫斯基紧紧地靠在小礼拜堂的墙上。象郭谢茨基一样,他也紧张地谛听转周围的动静。突然,特列夫诺夫斯基探身向前:远处传来微弱的小汽车马达声。郭谢茨基也不安地站了起来。只有黑尔米茨基不动声色地躺着。

      “你知道,安杰,”他拖着长声说,“生活虽然从根本上来说已经丧失了它的意义,然而它还充满着种种意外的事。”

      他的话被一只什么小鸟的啾啾鸣叫声所打断。

      “有个人来到穷乡僻壤,”马采克不着边际地说,“你能想到他在那里遇到了谁?他的一位老朋友。他没有多浪费时间,而是立刻弄到一个体面的工怍。我说,这个家伙叫什么来着?我怎么给忘了……”

      “休卡。”安杰回答说。

      “究竟是干什么的?”

      “波兰工人党的省委书记。”

      一个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走近安杰和马采克。对这几个陌生人感到又害怕,又难为情。

      “对不起,请问……”

      郭谢茨基迅速站了起来。他不安地瞧瞧四周,对女孩子说:

      “快从这儿跑开……”

      但是她不听。

      “请您替我开开礼拜堂的门。”

      安杰推推门、举起女孩子,好让她相信门关着呢。他倾听起来。响起一阵口哨声——这是特列夫诺夫斯基的信号。郭谢茨基放下了小姑娘。

      “快跑,”然后他又对马采克说:“你听到了吗?”

      但是黑尔米茨基并没有急于站起来。他同刚才一样,一边伸懒腰,一边打哈欠。

      “吉普车?”郭谢茨基问道。

      “不错。是吉普车,”马采克不停地打着哈欠。“还远着呢。有的是时间,来得及。嘿,从前干的可不是这种活儿……”

      可以清楚地听到汽车爬坡的声音。特列夫诺夫斯基慢慢从雨衣底下掏出一支自动步枪,作了一个手势。

      郭谢茨基已经准备就绪。他询问地看着马采克。后者还继续躺着,仰面瞧着天。

      马达声已经那么近了。黑尔米茨基的脸色变得果断而聚精会神。他猛然跳起来,没有一点声响,拿起自动步枪,向礼拜堂走去。

      “快点,”安杰催促着。

      马采克微笑了。

      “这些蚂蚁,让他们见鬼去吧……”

      郭谢茨基轻轻地推推女孩子,她仍然想把门推开。

      “快点跑开吧!快一点!”

      特列夫诺夫斯基转来转去,精神有点紧张。

      “先生,快起来,快一点,快一点!汽车,先生,汽车已经开到这里了。”

      吉普车出现了。里面有两个人。司机显然是个青年工人,坐在他旁边的一个人年龄稍大些。年轻人刚在学开汽车。年长者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怍,随时准备给予帮助。

      年长者:已经开得不错了,要多注意。

      青年人:明天再让我开开车,啊?

      躲藏在灌木丛中的黑尔米茨基放过吉普车,然后举起自动步枪。

      “现在已经有点门了,是吗?”汽车里青年工人问道。

      正在此刻,从后时传来一阵枪声。子弹打穿了挡风玻璃。汽车失去控制。两个工人从行驶着的车上跳了下来。子弹击中了他们。司机被打死。比他年长的同伴受伤。

      汽车从路上滑下去,翻了过来。油箱砰地一声爆炸了。

      从灌木丛里露出三个人。这是黑尔米茨基、郭谢茨基和特列夫诺夫斯基。

      特列夫诺夫斯基向死者跑去,把他翻过来,拽他的口袋。

      安杰:拿证件,证件……

      特列夫诺夫斯基:没有证件。

      在通向礼拜堂的林荫路上,躺着受伤者。马采克急忙向他跑去,边跑边换了子弹夹。受伤者看到有人跑来,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教堂走去。特列夫诺夫斯基试图堵住他的去路,但是受伤者仍然先到达了礼拜堂门口。他回转身去看着追赶他的人。正在这时,马采克把一梭子子弹迎面向他射去。工人的身体贴着礼拜堂的大门无力地溜在地上。突然门敞开了。小教堂里,圣母像前点着一盏小神灯。那个快要死的人在祭坛前仰面倒下。

      “耶稣——玛丽亚,圣母!”特列夫诺夫斯基画着十字。“咱们快跑吧!快跑!”他叫喊起来。

      马采克想阻止住他。

      “站住!你往哪里跑?!等等!”

      特列夫诺夫斯基沿着林荫小道跑着,他后面紧跟着郭谢茨基和马采克。他们一边跑一边敏捷而熟练地拆开自动步枪并把它藏好。

      一片翻耕过的土地。春天湿润的土壤。远处一个庄稼人扶着犁,均匀地迈着步子。

      在鲜嫩的草地上倒着一辆翻了身的吉普车。车轮还继续慢慢地转动着。旁边的草地上是被打死的人。从草茎上往下流淌着死者的血滴。一群人围着死者的尸体。这些人是离这儿不远的水泥厂的工人们。

      从山沟里飞一般地驶出一辆吉普车,与死者开的那辆车完全一样。有一个人跑上公路去拦汽车。

      人群抬起翻倒的古普车,把它摆正。现在并排听着两辆一模一样的汽车。从刚刚开来的那辆汽车里走下市委书记波持古尔斯基、司机和一个卫兵。身材魁梧的休卡慢慢地从车门里也挤了出来。

      休卡:出什么事了?

      一个工人愤愤地回答说:

      “我们有两个人被打死了。就是出了这么件事!”

      波特古尔斯基露出惊慌不安的神情。

      “水泥厂的斯莫利亚尔斯基。厂委委员,”他指指那个年长的死者。

      “这个呢?”休卡问。

      “也是厂里的人。加夫利克。是个年轻小伙子。二十岁不到。”

      人群中有一个人纠正说:

      “二十一岁。从德国做完工回来刚刚一个星期。”

      还有一个人悲伤地补充说:

      “回来送死来了。”

      休卡:凶手抓住了吗?

      波特古尔斯基:还没有,休卡同志。

      休卡挥了挥手。

      “现在不会很快地找到他们了。是件伤脑筋的事。”

      又有几个工人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们跑近死者,看了看损坏了的汽车。听到有人在说:

      “坏蛋从后面打的枪。”

      “去叫民警来,快一些。”

      “哼,我要把他们……”

      死者躺在草地上。他们无神的眼睛冷漠地看着天空。一只白蝴蝶——春天的菜蛾——在僵滞不动的脸上活泼地飞来飞去。休卡走到死者跟前,双手拄着一根木杖,深深地俯下身去。

      “本应该是咱们躺在这儿的,而不该是他们,”他低声地对波特古尔斯基说。

      后者战慄了一下:

      “您是这样想的吗?……”

      “确信无疑,但这并不重要。”

      传来一辆辆自行车被急忙靠在一起的响声。这是才下班又赶来的一批工人。其中有一个人,几乎已是个老头子了,走到休卡身边。

      “对不起,同志……”

      休卡:我姓休卡。

      老工人:这么说您是省委书记了,要到我们厂里来的就是您了?……

      休卡:看来是这样。

      老工人:您哪,同志,对各种事情都清楚。您是搞政治的,那您就应该对一切都很清楚。我想问一件事,其实不光是我一个人,还有我们大家。(他指指自己的同志们,他们走近一些,围成一个半圆形)希望您告诉我们,这样的人还得死多少?这可不是头一回了。

      休卡:也不会是最后一回。这使你们害怕了吗?

      云雀高高地在天空中飞翔。

      人群中有一个人说:

      “每一个人都想活着。”

      另一个人补充说:

      “这些年来我们倒下的人还少吗?”

      一个上了年纪的工人穿过人群挤到前面来。

      “您知道,斯莫利亚尔斯基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

      他的话被人打断:

      “一个死在39年,另一个死在43年……”

      “是在这儿被德国人枪杀的,现在他自己也倒下了。为什么?谁打死他的?是波兰人吗?”

      休卡在死者周围走动着。那个上了年纪的工人坚持说:

      “请回答吧,这种局面还得继续多久?”

      休卡:同志们,假如我象哄小孩子一样来哄你们,我就是一个糟糕的共产党员了。战争的结束不等于是斗争的结束。为了使波兰成为她应该的那个样子,斗争才仅仅开始。今天,明天,后天,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牺牲。

      上了年纪的工人:那好吧。就算我们理解您的活,但是怎么来向他的妻子解释呢?对她说什么好呢?

      休卡向汽车走去。他声音不大,慢慢地说道:

      “谈这个,我的心情很沉痛,同志们,因为我很清楚:这些子弹是针对我的,而不是对他们俩的。昂起头来。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必须去从事自己的事业。这才是主要的。”

      云雀高高地在天空中歌唱着。

      一些波兰和苏联的部队在城市的主要广场上向前行进;广场上到处是士兵、老百姓、武器、小汽车——挤得水泄不通。广场当中正在建造一座观礼台。工人们在打木桩。桩子上涂着作为波兰的传统标志的红白相间的横条,从挂在四面的扬声器迅传出广播员的声音:“现在广播一项重要新闻。”扬声器下面开始聚集起人群来。特列夫诺夫斯基吃力地在人群中按来挤去。他正忧心忡忡地在寻找某个人。

      “今天,5月8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扬声器中说,“在德国首都柏林的废墟上,德军最高司令部在无条件投降文件上签字。代表德军最高司令部签署投降文件的是凯特尔、弗雷德堡和施登夫。苏联元帅朱可夫代表苏军最高统帅部在该投降文件上签字。泰杜尔空军元帅代表盟军指挥部在该投降文件上签字。美国空军司令斯巴兹将军和德拉特尔·德·塔西尼将军以观察员身份出席签字仪式。”

      马采克和安杰也混在人群中。特列夫诺夫斯基也应该到这儿来碰头。他迟到了。

      马采克:他这是怎么啦?

      安杰:真不懂,他应该来了。

      马采克:我说,他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安杰:从他的上司那里。

      马采克:他的上司究竟是谁?

      安杰:是市长,而这个蠢货是他的秘书。

      马采克:这么说,他是为两个方面服务的。我不能忍受这种勾当。

      特列夫诺夫斯基挤过人群,不安地四下张望。这时候马采克和安杰走进一家电影院,一面在黑暗中找空座位,一面继续谈话。

      马采克:他靠得住吗?

      安杰:现在有什么事情是靠得住的?

      电影院里放映的是报道前线战况的新闻片。银幕上出现了坦克。马采克感到兴趣。

      “坦克还不错,”他以内行的口吻说道。

      安杰:瞧,他来了。

      特列夫诺夫斯基向朋友们走来。

      “敬礼!先生们!”

      安杰:遇到麻烦了吗?

      特列夫诺夫斯基:没有,我在广场上挤不过来。

      马采克:你怎么,今天举行婚礼吗?

      特列夫诺夫斯基:什么婚礼?筹备宴会的事整个堆在我身上。我说,安杰,假如以后还有这类事,可别再找我。你知道……

      安杰不听他的话。

      “好吧,好吧。”

      特列夫诺夫斯基由于激动甚至连说话都结结巴巴了。

      “不,你知道,假如要搞点情报什么的,那可以,我永远愿意干,但不是这个,不,不……”

      “哎,你别再哄我了,”安杰挥挥手。然后他站起来,向出口处走去,招呼着马采克:

      “走吧。”

      特列夫诺夫斯基:你们上哪儿去?

      马采克两脚一并行了个礼:

      “我们应邀出席宴会。”

      特列夫诺夫斯基:这不可能,别瞎闹。

      安杰:别害怕,我知道该做什么。

      特列夫诺夫斯基:但是不能做无谓的冒险。

      安杰又挥了挥手。

      “你就别愚弄我了。敬礼。”

      特列夫诺夫斯基走到街上,正好这时候有一队苏军唱着歌走过。一些抬着椅子的工人越过他向前走去。他们和特列夫诺夫斯基一样,都向一座大饭店走去,饭店大门上方是油漆一新的店名;“莫诺波尔”。工人们把椅子搬进大厅。饭店的看门老头向走进来的特列夫诺夫斯基打招呼。从前厅的里面出来一个一副名演员派头的高个儿男子,他姿势优美地张扑双手,好象要拥抱似地向特列夫诺夫斯基迎面走来。这是格托维奇,他是本地的一个经理人,黑市头子。

      “嚯,这是谁呀……向您致敬,向您致敬。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特列夫诺夫斯基:(摆着架子)公事,格托维奇先生,公事。

      格托维奇:啊,明白了,明白了,开宴会,对吗?您找斯洛姆卡经理,是这样吗?

      特列夫诺夫斯基:正是……

      格托维奇:您可以在宴会厅里找到他,一定可以在宴会厅里找到。啊,我对您说。这次宴会简直太漂亮了……

      马采克和安杰在饭店的走廊里洗手。传来摆弄餐具的声音。特列夫诺夫斯基从旁边走了过去。他在离厨房不远的地方碰到饭店经理斯洛姆卡。

      这个圆脸膛、大肚子、连手指头也长得滚圆的胖子,在战前是里沃夫市有名的饭店老扳。“莫诺波尔”从前的饭店主人、当地富翁列夫各维奇,全家死在特列布林克。

      “向你致敬。身体好吗?”特列夫诺夫斯基向经理打招呼。

      斯洛姆卡:我希望市长先生会满意的。

      特列夫诺夫斯基:斯洛姆卡先生,今天的宴会开得是否成功,对市长先生非常重要。这关系很大。

      斯洛姆卡:明白。战争结束了。的确是特殊时刻。

      从洗手间里走出一个老年妇女,寡妇尤尔格留什卡、“莫诺波尔”大饭店从所前门房的老婆。她负责管理洗手间已有多年了。

      斯洛姆卡:听说有什么事吗,尤尔格留什卡太太?

      尤尔格留什卡走到一张小桌子跟前,拿起毛线活,不急不忙,稳稳当当先在小凳子上坐好,这才回答说:

      “谢谢,经理先生,一切平安。”

      斯洛姆卡同特列夫诺夫斯基一起继续巡视饭店。此刻他们来到了宴会厅。一张长桌上铺着白得耀眼的台布,几个侍者围着桌子忙碌着。

      特列夫诺夫斯基:看上去还是满不错。

      斯洛姆卡:请您相信,秘书先生,菜肴的味道还要更好。

      这时,酒吧间里空闲而安静。只有一个乘客坐在柜台前的高椅子上。这是贝鸟瑞克,市报记者,个子矮小,生着一张黑黝黝没精打采、醉意朦胧的脸。酒吧女郎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头发浅黄蓬松,安详地站在柜台后面。当马采克和安杰走过来的时候,她显得故作冷淡的样子。这两个朋友已经向宴会厅走去,但是马采克轻轻拉住同伴的手。

      “等一等,安杰,好好看一看,这姑娘多漂亮。”

      安杰作了一个不满意的手势。

      “咳,你算了吧。”

      酒吧女郞依然好象没有着到那两个人,她走近榨果汁器前,拧拧龙头,转动转动手柄。

      马采克:喂,安杰,等一等,咱们先一人来一杯。

      他们走到柜台前。黑尔米茨兹放下自己的雨衣和皮包,对姑娘说:

      “晚上好。您可以给我们喝点什么吗?”

      酒吧女郎把两只酒杯放到他们面前。

      “要纯酒还是山梨酒?”

      安杰:纯酒,两杯五十克的。

      马采克:不,不,我的朋友说错了。当然是各要一百克。再来两杯苏打水。

      他推开其中一只酒杯,从怀里取出一个旧的压瘪了的军用水壶。

      “灌在这里面,”他对酒吧女郎说。

      她惊奇地扬起眉毛,但还是把酒灌进水壶。这时,那个喝得微酔的客人从柜台的另一头正叫着她:

      “克莉斯蒂娜小姐。”

      她向他走去。

      “请吩咐,编辑先生。”

      马采克:多么美丽动听的名字——克莉斯蒂娜。

      安杰:别瞎闹了。

      马采克:我根本不是瞎闹。

      安杰:把酒喝了,咱们就走……两杯一百克的,两杯苏打水。

      克莉斯蒂娜回到老地方,给贝鸟瑞克倒了啤酒。

      马采克试图跟她搭话。

      “这个酒吧很好,对吗?”

      克莉斯蒂娜耸耸肩膀。但是黑尔米茨基还不死心。

      “你们几点钟关门?”

      克莉斯蒂娜:三点钟。

      马采克注意到柜台上有一只玻璃杯里插着一小束紫罗兰。

      “你喜欢紫罗兰吗?”

      克莉斯蒂娜:非常喜欢。

      马采克突然压低声音说:

      “我也是……”

      这时候,郭谢茨基收下找头,向餐厅走去。他已经走到门口,回头一看,马采克还站在柜台旁边,就不满意地叫了他一声。黑尔米茨基此时刚好在闻紫罗兰的香味,他把花放回台子上,完全象小孩子似地做了一个鬼脸,似乎是说:我要走了,这是因为人家叫我,而不是我想走。

      郭谢茨基快步走过暂时还没有人的大饭厅,走进一间小一点的饭厅。这里,桌子旁边坐着几个人在闲聊。马采克赶上了安杰。

      马采克:你们这儿的姑娘真美。说实在的,几乎跟华沙姑锒一样。真想一辈子留在这儿。

      安杰:那你就留下吧。据我所知,没有人在等你。

      马采克:正因为没人在等我,所以不能留下来。

      安杰:我有点不明白。

      马采克:(难为情地微笑着)我也不明白。

      在休息厅里,安杰走进电话间。

      斯塔涅维奇住宅的一个房间里摆满了古老的木器家具,橱柜里放着瓷器和精制玻璃器皿。墙上挂着一些油画,镶着沉重的金框子。斯塔涅维奇本人是旧军队的上校,战争一开始就不在国内,住在英国。他的妻子,一个约四十五岁却仍然打扮得很年轻的夫人,留在波兰看守房子和财产。

      此刻,她正一个人在一张呢面小牌桌上摆牌阵作消遣。

      在隔壁房间里,墙正中挂着上校的肖像。肖像下面挂着一个珍贵的刀鞘。女佣人正在擦一把军刀。电话铃声响了。

      斯塔涅维奇太太站起来,走到放电话的房间里去。

      “喂……是的。我是斯塔涅维奇太太……马上就拨过去。”

      她放下电话听筒,向外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迟疑了一下,然后把电话机放到椅子上,接到另一个插座上,轻声敲敲隔壁房门。

      “少校先生……”

      从房间里走出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男子,他有些秃顶,两条腿看得出因为当骑兵而有点弯曲。这是瓦加,国民军(注1)的少校,在游击队员中以绰号弗洛利安而闻名。他拿起听筒。

      “喂,是我。”

      安杰在电话间里,从这儿可以清楚看到“莫诺波尔”饭店的整个休息厅。

      “我是郭谢茨基……郭谢茨基。向您报告,事情办妥了……非常顺手……是的……是的。没有任何意外。完全象预计的一样。”

      休卡和波特古尔斯基出现在饭店门口。波特古尔斯基向看门人走去。马采克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报。

      波特古尔斯基:你们给休卡同志准备了房间吗,是市委预定的?

      马采克听到这两句话,猛然抬起头来,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向电话间走去。

      门房:当然有,一切安排妥当了。我为您在二楼留了一间,十八号。乐于为您效劳。

      安杰在继续打电话。马采克在电话间的玻璃门外,使劲地向他做手势。

      安杰:好,就这样。好的,明白了。

      马采克继续拼命地打着手势。郭谢茨基不耐烦地皱皱眉头,对着话筒说:

      “请等一会儿。”

      瓦加在电话机旁边,背后是那张肖像。

      瓦加:喂,喂。你们怎么了?出去蹓跶去了?等一等,等一等,我真不明白。事情没成功?啊,是这样……现在明白了。咳,有什么办法。好,来吧,马上就来。

      安杰慢慢挂上电话听筒。马采克同情地看着朋友的脸。两个人走出电话间。

      门房把钥匙递给休卡。

      休卡:有香烟吗?

      门房:有。要美国货?匈牙利货?要哪种?

      休卡:还是要美国的吧。

      他付了钱,接过一包“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立刻打开了口。

      安杰准备走了。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激动心情。

      “在酒吧间等我一下。”他对黑尔米茨基说。

      马采克:好吧。比这更复杂的情况,咱们也处理过。

      休卡没有急于离开门房的柜台。

      休卡:你不认识斯塔涅维奇一家吗?

      “那还用说,我认识,当然认识,”老头高兴地回答。

      “他们还住作战前的老地方吗?”

      “是的,离这儿很近。请等一下,等一下。他们家有电话。是不是要替您接通电话?”

      休卡把一支香烟啣在嘴里,在口袋里摸火柴。突然从左边伸过一只打着了的打火机。这是马采克。休卡奇怪地看了看他,微笑了一下,给他和门房各递了一支烟。

      门房:谢谢您。他们的电话号码是12—14。

      休卡点点头,向休息厅里面走去,波特古尔斯基正在那里等着他。

      休卡:我差一点忘记了。宴会要在几点钟举行?十一点是吗?

      波特古尔斯基:十一点。汽车会等着您的。

      他走了出去。休卡走向楼梯,慢慢地、脚步沉重地走上楼去。马采克挨近了门房柜台。

      “一个挺讨人喜欢的人。他是谁?”

      门房:是位房客。目前对一个人能知道些什么?您需要什么吗?

      马采克:先来包香烟。

      门房:要美国货?匈牙利货?

      马采克:还是匈牙利的吧,有劲儿点。

      看门人不慌不忙地从黑尔米茨基手里接过几张弄皱了的钞票,若有所思地说道:

      “找给你钱。”

      马采克随便地摆了摆手。

      “算了!别放在心上。一点小意思。谢谢。您也抽一支?请吧。”

      门房:不,谢谢。不,不。太凶了。您知道,会引起咳嗽的,岁数不饶人,没办法呀。

      马采克转动眼晴,做出诧异的样子。

      “岁数?什么岁数?您多大年纪了?”

      门房:已经六十了。

      马采克表示不相信。

      “不可能。我看您还不到五十岁呢。”

      门房感谢他的恭维,立刻转到正题:

      “您一个人吗?”

      马采克:暂时是一个。

      门房:等一位金发女郎?

      马采克:譬如说是吧。

      门房:呣,是的。双人房间很困难。

      马采克:不,没关系,单人房间也可以。越挤越好。

      门房瞧着黑尔米茨基的脸,在听他的口音:“您是华沙人吗?”

      马采克:怎么?

      老头子向他凑近一步,低声而清楚地说道:

      “因为我也是华沙人。在‘萨沃伊’旅馆干过。”

      马采克:新世界大街上的那个?

      门房已经不再看马采克。他怡然自得地微笑着,好象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是啊,是啊,是啊……二十五年只差两个月。一点也不多,啊?”

      马采克:您参加了起义?

      门房自豪地回答:

      “那还用说,打到最后一天,您呢?”

      马采克:我?哪儿都呆过;先在老城街,后来在中心,您当然记得那一切是怎么过来的。

      门房:是啊,没有我们的华沙,人就不象人了……好比人缺了手。

      马采克:现在,在林荫大街,在乌雅兹多夫斯基公园里,栗树正开花呢。

      门房:您说正开花哪?我本来打算给您四楼房间,但是那里有臭虫。哎,那么就住二楼十七号房间吧。对您正合适。咱们华沙人应该互相关照。您有行李吗?

      马采克指了指皮包。

      门房:嗯,不多。

      黑尔米茨基笑了起来。

      “有时还要少呢。”

      门房:现在,请照规定拿出您的证件。

      马采克:请看,这是我的身份证。

      门房:嗯,马采克,黑尔米茨基,华沙人,1921年出生。

      马采克:完全正确,21年出生。

      门房:职业是工人?

      马采克笑嘻嘻地说:

      “不,那是为了应付德国人的。职业是大学生。”

      他取过钥匙,轻快地顺着楼梯走上二楼。

      一间宽大的双人房间,墙上裱糊着价钱便宜、颜色花哨的糊墙纸,家具陈设显出一种外省的阔气:地板上铺着旧地毯,当中是一只圆桌,桌子上盖着绒台布,上面沾满灰尘。靠墙是一只铺得整整齐齐的有电镀床栏杆的大床。墙角里有一个旧式的壁镜。

      房间里有两扇窗。其中一扇面向旅馆的大院子,它被一间不知是木棚、还是汽车房的木头建筑物挡住。远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旧花园黑乎乎的暗影。从饭店的一排排窗户里射出的灯光,花花斑斑,这些暗淡的光线仿佛在驱散漆黑的黑夜。突然刮起一阵风,黑乎乎的花园仿佛在随风飘摇。一幅美丽而可怕的图景。

      从饭店下面的厨房里,传来刀叉的叮当声,摆弄餐具的碰撞声和厨师们的说话声。突然,院子中间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斑。然后门砰地一声又关上了。两个人影——一个是赤脚的姑娘,另一个是穿白围裙的小伙子——飞快地穿过院子。随后,从远处漆黑的木房子那边传来一个女人压低的笑声。

      休卡穿着雨衣坐在一张宽大的旧圈椅里。墙角里的一面大镜子映出他那魁梧的身形,他缩着肩膀,疲惫地垂着双手。正好在这个时候,有人转动隔壁房间门上的把手,走进房间。电灯开关嗒地一声响。这个声音将休卡从沉思中唤醒。

      马采克·黑尔米茨基走进一间只有一扇窗的窄小房间,打开灯,迅速地紧靠到与休卡房间毗连的那边墙上——谛听着。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便走到床边,脱下短外衣和绒线衫,从旅行包里取出睡衣,扔在床上。又把肥皂、毛巾、牙刷和牙膏整齐地放在洗脸池上。同时,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谛听右边房间的动静。但那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黑尔米茨基走到窗前,开了窗。从这里可以看到院子对面斯洛姆卡住宅的窗户。其中有一扇开着,可以看到斯洛姆卡和斯台芙卡在房间里。

      斯台芙卡是一个健壮的、圆脸的姑娘,这个饭店厨房的洗碗女工,她正在哭泣。斯洛姆卡在生气。

      “哭什么?他们在厨房里对你胡说了些什么?傻瓜,他们是在嫉妒你。”

      马采克站在二楼自己房间的窗边。

      斯台芙卡还在哭泣,对斯洛姆卡摆摆手,摆摆头。斯洛姆卡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是怎么一回事?”

      斯台芙卡:斯塔帅克给打死了,让坏蛋开枪打死了。

      斯洛姆卡依然一点也不明白。

      “哪一个斯塔帅克?谁打死他了?”

      斯台芙卡跪在地上,越发号啕大哭起来。

      “我的未婚夫斯塔帅克·加夫利克。那些坏蛋,天杀的……”

      斯洛姆卡扶起姑娘。

      “先别哭,冷静些。怎么会把他打死呢?”

      斯台芙卡:我哪知道怎么回事?

      斯洛姆卡:大概是传错了。

      斯台芙卡:哪儿能传错。依晓列克刚刚来过。

      斯台芙卡坐到椅子上,疲惫不堪地用手撑住脑袋。

      斯洛姆卡:你说是那个站岗的?这个无赖是想骗点酒喝,就胡说一通。准是弄错了。

      斯台芙卡:哪儿会弄错呢。他跑来说:“你们知道吗,今日晌午,两个水泥厂工人在河边上让人用枪打死了。”我的心立刻咯噔往下一沉,我问把谁打死啦。他说是斯莫利亚斯基和斯塔帅克·加夫利克。我的耶稣,玛丽娅,圣母。我一听到这个,就想我也要倒下去。我一下子就揪成了一团。他还说,当场就死了,据说好象是要打死别人的,却弄错了打死了这两个。

      斯洛姆卡倒了一杯酒,递给姑娘:

      “喝一杯吧。事儿已经出了,着急也没有用。”

      马采克·黑尔米茨基站在窗前。

      斯台芙卡仍然坐着,用手托着脑袋,全身在晃动着,时不时还大声地呜咽。旁边的斯洛姆卡不耐烦地倒换着脚站着。

      “你就喝一杯吧,真的,这样会轻松些。”

      她抬起头,大声地抽着鼻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还要吗?”

      “再来一杯。”

      “这就好了。现在你坐到床上去,这样可以舒服些。”

      姑娘一边抽噎一边苦笑了一下。

      “嗬,多关心人,”但是她还是在床上坐下。

      斯洛姆卡坐到她身边。

      “别再哭了。我送给你一双长统丝袜。”他靠得更近了。

      马采克猛地关上窗户,放下窗帘,打开台灯。然后从放在桌子上的皮包里取出手枪,想擦擦它。这时隔墙传来脚步声。

      休卡不安地在房间里跋来踱去。

      斯塔涅维奇的住宅。房间里烟雾弥漫。瓦卡试图用手扇开烟草的浓烟。少校同郭谢茨基的谈话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从窗子里可以看到外面一队滚滚行进的坦克,隐约传来一首俄罗斯歌曲。配有大灯罩的落地灯,照亮着一部分地扳,地板上面铺着贵重的地毯。房间的其余部分和交谈者处干阴影之中。

      安杰把一绺散乱的头发从前额撩到后面,然后挺直了腰说:

      “这些无辜的人死得太冤枉了。”

      他把一支只抽了一半的香烟在烟缸里掐灭,随即又点燃了一支。

      瓦卡沉闷地、慢条斯理地抽着烟。少校用他那纤巧、细嫩、几乎象女性的手玩弄着火柴盒。抽完烟,他仔细地掐灭烟头,将身体缩进圈椅里,双手十指互相交叉起来,轻声问道:

      “良心受到谴责了?”

      安杰:少校先生,您认为他们碍着什么事吗?

      瓦卡:您知道死的是什么人吗?

      安杰:大概是水泥厂的工人。

      瓦卡:所以您就肯定他们是无辜的吗?好吧,事情清楚了,是搞错了。错误应该纠正。对此您认为应该怎样呢?

      安杰显得犹豫不决,在他那消瘦的脸上掠过一丝疑虑的神色。

      “少校先生,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噢,问吧。”

      郭谢茨基低头看着桌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吧,我就直说吧。休卡真的需要打死吗?”

      瓦卡站起来,一言不发,在房间里从容不迫地踱来踱去,然后他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一杯咖啡。

      安杰紧张地盯着少校。

      “中尉先生,”少校终于开口说,“根据我对您的过去的了解,您是一位有经验的士兵,您应当知道,我作为您的指挥官,有权根据您所提的这类问题采取一定的行动。难道不是这样吗?”

      安杰的脸涨得通红。

      “我想……”

      “我没问您在想什么。我在等您回答我刚才的话,”瓦卡打断了他的话。

      在这一瞬间,郭谢茨基似乎要发作起来了,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

      “是这样,”他简短地说道。

      瓦卡点点头说:

      “我很高兴,咱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不过我还是要回答您那个问题。”

      瓦卡站住脚步,绕过坐着的安杰,在他背后说:

      “我理解您的疑惑。您如果没有这种疑惑,我反而会感到奇怪。咱们在一种极为复杂的局势中生存和斗争。但是,战争年代考验了每一个人,也教会了我们要从本质上来判断事物。现在没有时间细致地去分辨一切。如果必须分辨,那么这只能是简单明了的。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没有任何妥协的佘地。二者必居其一。”

      瓦卡这种沉着平静的声音本身似乎就表明他的话是公正的。

      “您多少岁了?”少校突然问道。

      “二十一岁。”

      “从什么时候开始搞秘密工作的?”

      “从1941年。”

      “这么说,您当时只有十七岁?”

      “是的。”

      “您是为什么而斗争的?是为了波兰的自由吗?您所向往的波兰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瓦卡停下来,等窗外坦克履带的轰隆声和发动机的吼叫声过去,又接着说:

      “您应该明白,中尉先生,在现在这个波兰,对于您,以及对于您的成千上万的同龄人来说,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斗争。就凭您的那份履历您能到什么地方去呢?这个国家的一切地方对您都是关闭的,除了监狱。”

      “我知道。”

      在瓦卡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那么现在再来谈谈这个给咱们添了这么多麻烦的人吧……”

      休卡在“莫诺波尔”大饭店自己的房间里满腹心事地踱来踱去,陈旧的地板在他那沉重的脚步下发出吱吱的响声。

      在斯塔涅维奇上校家里,瓦卡少校继续用平稳而冷静的声调在开导郭谢茨基中尉:

      “这个休卡是个什么人?是一个知识分子,工程师,一个出色的组织家。这个人知道自己所追求的是什么。他出国多年以后,如今从俄国回来了,被派到波兰工人觉的省委来工作。今天他担任党的工作。明天,假如情况没有变化,他会轻易地担当起国家重要职务。这是一个忠于主义的人。战前他受过几次审,坐过牢。这就更可怕。我们不怕那些投机分子。一旦遇到危险,他们会象老鼠一样,从沉船上逃之夭夭。对他们犯不上使用子弹,也犯不上让您这样的人去冒风险。那就代价太大了。但是当涉及到主义时,这个主义命定我们遭受奴役和死亡,那末我们给他们的回答也只能有一个——死亡。”

      又传来了坦克驶过的震耳欲聋的隆隆声。

      安杰依然在听少校说话。

      “中尉,您清楚不清楚第一书记的权力有多大?除掉这么一个人能够产生有利的影响。这个行动不论在政治方面,还是在宣传方面,都会产生极大的反响。特别是现在,在咱们这方面局势变得极其困难的时候。我刚接到一份报告,今天晚上沃尔克大尉的队伍被红军部队和国家保安部队包围了。伤亡很重。只有少数人突围脱险。”

      安杰:这是不愉快的消息,但是,根据我对沃尔克大尉的了解,他是能够随机应变的。

      瓦卡:很遗憾,大尉栖牲了。

      传来贵重玻璃器皿轻轻的相碰声。

      斯塔涅维奇太太象往常一样,周末傍晚在自己家里招待客人。今天有三个来客:波佳蒂茨基夫妇,他们从世袭领地被赶出之反暂时住在城里。另一个是身材魁梧的格托维奇,他以暗中非法投机货币,转送人员出镜,贩卖黄金,倒卖名画和其他贵重物品而臭名远扬。

      客人们坐在桌子旁边闲聊,斯塔涅维奇太太从玻璃橱里拿出一套在隆重场合才使用的茶具。

      波佳蒂茨基:应当承认,我亲爱的朋友们,在这幢房子里心情总是很舒畅的。一下子可以忘掉外面那些瞎胡闹的事。(指指窗外)

      女主人满意地微笑了一下。

      “伯爵,这使我很高兴。”

      波佳蒂茨基:在现在这种处境下,还是不要称呼我的封号为好。

      格托维奇速给他一盘点心。斯塔涅维奇太太坐到桌子旁边。波佳蒂茨基稍稍压低声音对她说:

      “咱们的事,现在情况究竟如何,亲爱的?”

      斯塔涅维奇太太:应该说是好的。

      波佳蒂茨基太太:这确实吗,我的宝贝?

      格托维奇:伯爵夫人,您忘记我们生活在什么时候了。今天任何事情都不是确实无疑的。

      斯塔涅维奇太太:哎,何必如此悲观呢?我们的朋友永远是我们的朋友。

      波佳蒂茨基: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把自己的命运交在您的小手里。

      斯塔涅维奇太太站起来,脚步轻盈地,象姑娘一样,走到上校的像前。

      “倒不如说是交在我丈夫的手里。他会尽一切力量让我们早一点离开这里。”

      格托维奇:那末我倒有个提议,上校如此为我们东奔西忙,让我们为上校的健康,到“莫诺波尔”去喝白兰地,岂不甚好。

      女佣人走进房间。

      “休卡先生来看您。”

      斯塔涅维奇太太立刻惊慌起来。

      “怎么?你说是谁来了?”

      女佣人:休卡先生。

      斯塔涅维奇太太竭力在客人面前掩饰自己的窘态。

      “请原谅,我必须稍微失陪一下。看这些琐碎的、厌烦死人的事!”

      波佳蒂茨基太太:我很同情你,我的宝贝,烦人的事总是有的。

      休卡慢步走上楼梯。街上传来行人和车辆热闹的喧嚷声。

      斯塔涅维奇太太沿走廊向门口走去。她在镜子前停了一下,理理头发,顺便把敞开的橱门掩上。她打开一道道的门锁,最后才放休卡进来。

      “你好,卡塔瑞娜。过得好吗?还认识我吗?”

      斯塔涅维奇太太没有请客人进入房间,对于他的问候,她冷淡地回答说:

      “你有什么事?”

      休卡:我一个月前才回国。

      斯塔涅维奇太太:我知道,我收到了你的信。

      休卡:我寄给你三封信。

      斯塔涅维奇太太:我没什么要告诉你的。现在也一样。

      休卡和斯塔涅维奇太太在前厅谈话的这一段时间里,餐厅里活跃的谈话声时时从关得不严的门缝里传出来。这使斯塔涅维奇太太很尴尬,她不满意地瞧瞧那边,咳嗽了几下,好让那些朋友们停止那神危险的谈话,她又把有一点启开的橱门关住。餐厅里进行着的谈话是这样的:

      波佳蒂茨基:西方强国的突袭会是闪电式的。洛萨,你看着吧,不要一年,咱们就能在咱们赫瓦利堡庄园招待卡塔瑞娜和上校了。

      波佳蒂茨基太太:我过去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园丁叫姆洛切克。有一天,他抱着大包小包来了,管我叫“伯爵夫人”,我对他说:什么伯爵夫人,傻瓜,你还不知道我们现在是民主制啦。

      格托维奇:您的姆洛切克说了些什么呢?

      波佳蒂茨基太太:谁,姆洛切克?是的,真太妙了。他受了委屈,说:“伯爵夫人,我可不赞成民主制。”怎么样,啊?说得不坏吧?

      一阵开心的哄觉大笑,打断了休卡的话。等到客人们平静下来,他对斯塔涅维奇太太说:

      “听我说,卡塔瑞娜。年底,我的朋友们告诉我说,玛利娅死后,您把马列克接过来了。”

      “您认为我应该把他送到孤儿院去吗?”

      “我信中写得很清楚,我不希望由您来抚养我的儿子。那一封信中我提到了我的熟人、我的朋友们……你接到这封信了吗?”

      斯塔涅维奇太太这时已经不再掩饰这意外的来访使她多么不快。她怒气冲冲地、几乎是很粗暴地直冲着休卡说:“不,我什么信也没收到。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即便我收到了信,马列克也仍然会留在我们身边。看来,你忘记了,不管怎么说,玛利娅毕竟是我的姐妹。”

      在前室里,有一只旧橱柜的门扇发出吱吱的响声。

      休卡:他在哪里?

      斯塔涅维奇太太:不知道……我早已写信告诉了你,他最后一次来这幢房子里是9月份,起义后不久……

      休卡:从那以后你就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啦?

      斯塔涅维奇太太做了个否定的表情。

      休卡:这就是你能告诉我的有关我儿子的一切情况吗?你听我说,卡塔瑞娜,他才十七岁。

      斯塔涅维奇太太:今天十七岁的孩子已经是成年男子了。

      休卡:他在干什么?你把他培养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斯塔涅维奇太太: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把他培养成了一个好的波兰人。

      休卡:我想象得出你的那种爱国主义。我不难猜想出你把我的儿子培养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不过,有什么办法。要知道,他只有十七岁。可我还是要向你发誓,只要他还活着,我的儿子早晚总还是我的儿子。

      他走出住宅。斯塔涅维奇太太没有送他。这时候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瓦卡从里而走出来,安杰跟在他后面。斯塔涅维奇太太心慌意乱地向瓦卡微笑着说:

      “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很好。”说完,她就到客人们那里去了。

      瓦卡在送安杰,分手时他说:

      “我认为这幢房子不能再利用了。”

      他房里的收音机开着。正在播放肖邦的马祖卡舞曲。

      “莫诺波尔”大饭店的酒吧间。还是克莉斯蒂娜站在柜台后边。马采克·黑尔米茨基呆在她旁边。贝鸟瑞克还在那里。乐队在饭厅里演奏着。已经有了一些华灯初上的热闹气氣。克莉斯蒂娜一边忙着自己的工作,一边显然很乐意地同黑尔米茨基交谈着。他看了看手表,姑娘脱口何道:

      “您着急要走吗?”

      “不,不过是约了一个人。”

      “是女人吗?”

      “您不高兴吗?”

      “谁?”

      “您。”

      “我?您约了谁,关我什么事!”

      克莉斯蒂娜走到柜台的另一头,兑好一些饮料,递给顾客,然后回到马采克这边来。他继续说:

      “您真的没有事吗?”

      “我想没有。”

      “要是我不相信呢?”

      “那请便吧,要是您觉得这样开心的话……”

      “那末,我就不相信。您就老在这儿这么呆着吗?”

      克莉斯蒂娜拿着高脚酒杯,走出柜台,向一张小桌子走去。她回来以后,就象这一场谈话根本没有中断过似的,回答道:

      “一直到底。”

      “必须这样吗?老是您一个人?”

      “暂时是一个人。十点钟来一个帮手。”

      马采克丝毫不想掩盖内心的喜悦。

      “那不就行了吗。”

      “有什么行了的。要是客人多,就我们两个人也应付不过来。瞧,和您约会的那个女人来了。”

      马采克转过脸去。安杰·郭谢茨基挤过跳舞的人群朝酒吧走来。马采克向克莉斯蒂娜挤了挤眼睛。

      “没错。我看出来了,您把一切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这么漂亮的小伙子。”

      马采克又瞧了瞧郭谢茨基。

      “是吗?”

      安杰走近柜台。

      “走吧。”

      “干什么?”

      “到那间大厅去,那儿安静些。”

      “他说了些什么?”

      “走吧。”

      “为什么?这儿是最安静的地方。”

      “我必须走了。”

      他们向大厅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走去。

      马采克:怎么啦?这张桌子你不满意吗?要知道这是非常理想的。你不舒服吗?

      安杰:你是要走吗?

      马采克:你怎么了,刚从月亮上掉下来怎么的?

      安杰:你不是要到华沙去吗?

      马采克:出什么事了?费洛利安取消了所有决定吗?

      安杰:不是。

      马采克:那末,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把我看成一个把弄糟的工作扔下不管的人吗?谢谢,朋友。你猜,谁住在“莫诺波尔”这家阔气旅馆的第十七号房间里?就在我们那位公民的隔壁?

      安杰注视着朋友。

      “一切没问题,马采克。”

      这时候,酒吧间里出现了格托维奇,他刚想向柜台走去,但是又转回身,走到镜子前仔细地照了照。

      马采克看见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天哪,真是个白痴!”

      安杰没有弄明白。

      “谁?在哪里?”

      格托维奇在镜子前转来转去。

      马采克:就是那个家伙。从背后看是一个愚蠢的家伙。

      安杰:从前面看也是十足的傻瓜。

      格托维奇走到柜台前。

      “晚上好,克莉斯蒂娜小姐。”

      克莉斯蒂娜:晚上好!还是象平常一样,要一杯白酒加味美思吗?

      格托维奇:噢,不。今天换换花样,喝点白兰地。

      克莉斯蒂娜笑了起来。

      “我看得出来,您一定做成了一宗好生意。”

      格托维奇马上显得得意起来。

      “是艺术方面的,克莉斯蒂娜小姐,艺术方面的。”

      克莉斯蒂娜在镜子里看到马采克和安杰。

      侍者给他们送来几个冷盘,片刻间将黑尔米茨基挡在姑娘的视线之外。克莉斯蒂娜于是沿着柜台挪了一点,恰好能看见那两个伙伴坐的那张桌子。她在镜子里看见克从安杰的面前转过脸,向酒吧这边看。

      “请问,格托维奇先生,今天谁在我们这儿演出?”

      格托维奇仍然兴高采烈。

      “出色的演员,出色的!”

      波佳蒂茨基夫妇和斯塔涅维奇太太出现在酒吧间门口。肥胖的斯洛姆卡经理,迈着细碎的脚步在他们前面带路。

      “请,请到这边来,伯爵先生……”

      这时候餐厅的乐队奏起迎宾曲。

      新到的这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侍者走到面前,听候他们点莱。

      格托维奇登上饭店大厅的舞台,他举起一只手。

      “请安静。我们的晚会现在开始。今天我们要庆祝一个伟大的日子,战争结束了。怎样才能更好地来纪念这个节日呢?也许,这位无与伦比的杰出的汉卡·列维茨卡能以她的歌声来做到这一点。”

      格托维奇向一位穿着过分袒胸露肩的衣服的苗条姑娘伸出手去。汉卡·列维茨卡在一片掌声中脚步轻盈地登上舞台,唱起一首叫《红罂粟花》(注2)的歌曲,这是一首战争时期最为流行的歌曲。

      酒吧间的几乎所有客人都挤在大厅门口,听歌女的演唱。只有马采克和安杰仍旧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们已经喝得相当多了,但是又要了伏特加酒。侍者把一瓶未启封的酒放在他们面前。

      一对朋友走到柜台前。马采克拿起酒杯,端在嘴前,贪婪地吸着伏特加酒的气味。他突然拉拉郭谢茨基的袖口说:

      “你还记得吗?”

      安杰陷入沉思。他既没有听清马采克的话,也没有听到歌声。而这歌声继续回荡着,在这挤满着名种装束的人群的大厅里回荡着,就象哀哭那些亡灵似的。

      马采克走近了一些。安杰用鼻子在吸酒的气味。

      马采克:你记得吗?雷瑞依的酒精?

      安杰:不记得。

      马采克用迅速的动作推动一个个斟满伏待加酒的酒杯,酒杯在柜台光滑的台面上滑动着。

      马采克:你不记得了?你记得……

      安杰:别胡闹。

      马采克:不记得吗?

      这时候他将一个个酒杯都点着火。酒精燃烧出均匀的蓝色火焰,象是烈士墓前的长明灯,象是为追悼死者点燃的蜡烛。

      “我不记得,”安杰说,但是当马采克举起火柴,要点燃最后两杯酒时,郭谢茨基好象被什么吓了一跳,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酒杯里的酒在燃烧。袒胸露肩的歌女在为牺性的波兰人歌唱。马采克神经质地、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哈哈笑着。

      马釆克:难道不记得了吗?维尔卡的鹅。

      安杰:等等,让我想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马采克:不记得了吗?咱们操练回来的时候。

      安杰:是的、是的。44年春天。

      马采克:那回咱们真是喝足了。你记得吗,咱们全体都大步穿过了若利布什,好象就应该那样,好象根本没有什么战争。当时,这全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咱们也真走运:没有碰上一个巡逻队。嘿,那一回喝得真够意思!连哈涅契卡也喝了不少。

      安杰皱起了眉头。

      “可怜的哈涅契卡。”

      “真是一个好姑娘。她在哪里牺牲的?是在莫柯托夫吗?”

      “不,在中部的一个地方。好象在克罗恰。维尔卡也不在了。咱们当时有多少人?”

      安杰俯身在蓝色的火舌之上,叫着名字:

      “哈涅契卡、维尔卡、斯塔帅克·郭索布茨基、雷瑞依、加依特克、咱们两个。咱们还活着。”

      马采克倒上了伏特加酒。

      “所以,为咱们的健康干杯。你知道,安杰,那毕竟是一个美好的时光啊。”

      “你是这样认为吗?”

      “怎么不呢?咱们过得多好,又有那么好的一些伙伴?难道将来还会有那么好的小伙子和姑娘吗,啊?还有那样的信念!”

      “那又有什么用?差不多全死了。”

      大厅里仍旧在唱着《红罂粟花》。

      马采克:那是另一回事。可那真是一段可贵的时光。咱们喝一杯吧?

      安杰推开酒杯。

      “等一会儿。首先,咱们那时跟现在不同。”

      “比现在年轻。”

      “不仅是这样。咱们知道咱们所要求的是什么。”

      “对,是这样。”

      “也知道别人要求咱们干什么。”

      “这我早就知道!能要求咱们干什么?要咱们去死。现在要的也是这个。没问题,这个咱们能做到。”

      安杰皱皱眉头。

      “不要做怪样,死可不算什么。”

      “那要看如何去死。”

      “反正都一样。真的,这倒是咱们随时能做到的。”

      “难道这还少吗?”

      马采克不安地瞧瞧朋友的眼睛。安杰坚定而冷淡地说:

      “少得可怜。”

      “言过其实了,安杰。对这一切不必太当真。只需要从这场把戏里挤过去。不要上当受骗。也不必苦恼。还有什么呢?”

      “也许你是正确的。”

      安杰靠近了黑尔米茨基。

      “听着,我必须严肃地同你谈一谈。”

      这时候歌女正好唱完了。在掌声和欢呼声中,听不清郭谢茨基的声音。酒吧间里点亮了耀眼的灯光。从大厅里又涌进来一批客人。在柜台前挤得严严实实的。马采克和安杰一起走到酒吧间最远的角落去。

      安杰:这帮人真能乱喊乱叫!你想怎么样去对付那个人?

      马采克:不必担心,我会想法来对付他。

      安杰:听我说,这一件事我可是完全对费洛利安负责。

      马采克:完全正确。而我对你负责——总是应该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负责的。

      安杰: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情况……

      马采克开玩笑地在郭谢茨基——中尉郭谢茨基面前垂手肃立。

      “报告,一定执行命令。说吧,还有什么情况?”

      安杰没有立刻决定是不是说。随后,他猛地挥了一下手,开始说道:

      “首先,费洛利安的命令,不让我直接参与这件事……”

      马采克感到这不是郭谢茨基打算通知他的主要问题。

      “还有呢?”

      “此外,我必须离开这儿,而且要快。”

      “噢,这倒确实是个新消息。”

      “正是这样。我去顶替沃尔克。”

      “顶替沃尔克?他怎么啦?”

      “我去顶替沃尔克……”

      “知道了。那又有什么,就是说,又是一个……”

      马采克迅速拿起一杯酒,安杰想阻止他,然后又挥挥手,似乎是说:喝吧,反止一样。

      马采克: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中尉郭谢茨基先生要到大自然去,那么准尉黑尔米茨基该怎么办呢?

      他瞧瞧自己的周围,一瞬间,他的目光与伶俐地在柜台边招待客人的克莉斯蒂娜的目光碰上了。马采克热情而快速地说道:

      “我说,安杰,两小时前我告诉过你,没有人在等我。记得吗?我告诉你,这是真话。没有人。你能把我带走吗?”

      郭谢茨基的眼睛变得温和起来。

      “你当真吗,马采克?”

      “当真?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什么是当真的,但是我习以为常了。你要带我走,我就跟你一起去。你什么时候走?”

      “早晨四点半。为了解决那个家伙,你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时间太少……等一等,等一等。这儿的追悼宴会大约十一点左右开始,会延续那么个……”

      “三小时。”

      “三个小时……未必。不管怎么说,他反止要回房间的。总之,这活儿轻而易举。”

      “那好吧,马采克,再会。当心点……老头子,别坏了事儿。”

      安杰穿过人群,向门口走去。剩下了马采克一个人。他一直目送着郭谢茨基,直到看不见他为止。

      黑尔米茨基一只手托着脑袋,坐在那里沉思。然后他拿起酒瓶看了看,瓶里已经空了。马采克站起来,向柜台走去。柜台旁所有的椅子都坐满了人。他就站到柜台的最旁边,离饭厅门口不远的地方。克莉斯蒂娜发现了他,但是过了一会儿才走过来,微微地笑了笑。

      “剩下您一个人了?”

      “嗯!您的帮手什么时候来?十点钟来吗?”

      克莉斯蒂娜拿起一只杯子,迎光査看了一下,看是否冼得干净。

      “是的。”

      马采克:那么十点半您总可以有空了?

      她没有回答。他们互相站得这么近,以至姑娘脸上可以感觉到马采克热乎乎的呼吸。

      “您就说,感觉不舒服,比如头痛什么的……”

      有一个人从柜台另一端招呼酒吧女郞:

      “克莉斯蒂娜小姐!”

      克莉斯蒂娜正要向招呼她的人走去,但是马采克拦住了她。

      “他们可以等一等……”

      这时候另一个人在叫了:

      “我要结账。”

      马采克还是不放姑娘走。

      “没什么,没什么。让他们等一会儿。”

      但是,正在招唤的那个显然是个固执的人。

      “我要结账了,”他重复了一次。

      于是,克莉斯蒂娜离开了马采克。她走开的功夫不大。当她回来时,马采克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么,您到时候能走得开吗?”

      “就算能,那么怎么样呢?”

      “我就住在这个‘莫诺波尔’饭店里。”

      “真的吗?您应该认为自己很走运。”

      “二楼,十七号房间。”

      “真的吗?”

      “您可以核对一下。”

      “很抱歉,我只管核对账单。”

      “只有账单?”

      “这就够找呛了。我的账单总是核对不上。”

      “您真是只核对账单吗?但这一次,假如您去核对房间的话,一定会对上的。怎么样?”

      “怎么样?”

      “我敢说,这些紫罗兰的香气越来越好闻了。十七号,二楼。十点半……我等着。一言为定。”

      克莉斯蒂娜走到电炉前煮咖啡。在黑尔米茨基说最后几句话的同时,响起了蒸气的咝咝声。一直在这儿的贝鸟瑞克,叫着姑娘,但是她没有马上走过去。

      她站在电炉旁边,目送着离去的黑尔米茨基。当马采克走出酒吧间消失在饭厅里一对对跳舞的人群中间时,克莉斯蒂娜突然象小孩子一样冲他背影扮了个鬼脸,然后径直地向贝鸟瑞克走去。

      “编辑先生。”

      “哦,克莉斯蒂娜小姐。”

      “这是您的账单。”

      “哎呀,等一等,等一等。”

      特列夫诺夫斯基从饭厅的深处向酒吧走来。

      贝鸟瑞克发现了他,迎上前去。

      “噢,我还以为这是谁呢!玩儿得怎么样?”

      特列夫诺夫斯基照例摆足了架子。

      “请原谅,我在这儿有公事。”

      “我看得出来,尊敬的市政府是看不起报界的。事实如此。”

      “我对此一无所知,”特列夫诺夫斯基冷冷地回答说。

      “是这样吗?没有送给我宴会请帖。”

      特列夫诺夫斯基立刻打起官腔来。

      “编辑巴夫利茨基收到了请帖。”

      “巴夫利茨基!巴夫利茨基!而编辑贝鸟瑞克已经算不上数了。”

      “请原谅,客人名单是市长亲自审定的。”

      “当然,当然!”贝鸟瑞克突然叫喊起来,“同行斯文茨基。”

      特列夫诺夫斯基以蔑视的眼光打量了他一下。

      “不,是市长斯文茨基先生,市长先生……”

      记者恍然大悟,他站了起来,不无讥讽地瞧了瞧特列夫诺夫斯基。

      特列夫诺夫斯基有点局促不安起来。

      “您干吗这样瞧着我?”

      贝鸟瑞克不慌不忙地拿出手帕,痛痛快快地擤了擤鼻子。

      “不,没什么。我不过是有了一个念头,它也可能引起您的兴趣。”

      “我?恐怕您错了吧。”

      但是尊敬的市政府的秘书还是向这个市报界的代表提出了问题:

      “究竟是什么念头?”

      贝鸟瑞克一边瞧天花板,一边继续擤鼻子。

      “什么念头?我知道?只是区区小事。假如我的同行斯文茨基……”

      克莉斯蒂娜站在柜台后面,用责难的目光瞧着贝鸟瑞克。

      “编辑先生……”

      记者没理睬她。

      “是这样,假如我的同行斯文茨基——或者,假如您坚持的话,可以说我以前的同行斯文茨基——到华沙去,那么他会把现在的秘书带走吗?”

      特列夫诺夫斯基哆嗦了一下。

      “什么,什么?带走还是不带走?您知道些什么情况吗?”

      贝鸟瑞克对自己的话所引起的效果很满意,于是嘲弄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装出准备要走的样子。

      “贝鸟瑞克什么都知道。”

      “但是知道什么,什么呢,真活见鬼。您到底能不能说出来?”

      贝鸟瑞克意味深长地瞧了瞧柜台那面。趁特列夫诺夫斯基还没来得及弄请怎么回事,他已经溜到柜台那里去了。

      “该死的!”特列夫诺夫斯基骂了一句,急忙跟上贝鸟瑞克。

      这时贝鸟瑞克正向克莉斯蒂娜要酒。

      “克莉斯蒂娜小姐,请来两份乌兰酒。”

      克莉斯蒂娜正要说结账的事,但是贝鸟瑞克严厉地瞪了她一眼,重复说:

      “两份乌兰酒,克莉斯蒂娜小姐。”他朝特列夫诺夫斯基那边把手一摊,意思是在邀请他:“咱们来喝一杯!”

      特列夫诺夫斯基嘟嘟哝哝地说;

      “我的宝贝,我在这儿有公事,市长先生呆一会儿……不。我不能喝。”

      贝鸟瑞克擦了擦手掌。

      “为了部长的健康,有公事在身也可以喝一杯。”

      特列夫诺夫斯基呆若木鸡。

      “什么?不,这……这是真的吗?”

      喝了酒以后,记者向对方挤了挤眼睛说:

      “啊,贝鸟瑞克什么都知道。亲爱的克莉斯蒂娜,亲爱的……”

      但是特列夫诺夫斯基忍不住要弄清楚一切。

      “调哪一个部门?”

      “卫生部。”

      特列夫诺夫斯基想了想:

      “不坏。不过,依我看,外交部就更好。”

      “嚯,嚯,嚯。他也会这样希望。那咱们为外交部干一杯。”

      “但是,但是……您以为他会带我走吗?”

      “会的,会的。狗屎总是浮到上面去的。”

      特列夫诺夫斯基有点喝醉了,满足地傻笑起来。

      “您瞧着吧,过五年会怎么样!”

      “等着瞧吧。来,为你的五年计划干一杯!”

      经理斯洛姆卡在前厅亲自迎接新到的客人。今天晚上,他想在外貌上显得特别庄重。所以他不时地走到大镜子前,抿平本来就梳得光光的黄头发,正一正紧紧地系在他肥壮脖子上的蝴蝶领结。

      看门老头跑到街上,去给斯文茨基的小汽车开门。市长先生在几个人伴随下走进大饭店。他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他尽量显出民主的风度,也就是说,尽量迎合时代的精神。

      “过得怎么样,斯洛姆卡先生?”他几乎是象见到老朋友似地问候经理。

      “我永远称心如意,市长先生。”

      “你们瞧,先生们,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位不抱怨生活的公民。”

      斯洛姆卡被斯文茨基的腔调弄得稀里胡涂,他极力凑近市长的耳朵说:

      “请原谅,市长先生,”他小声说,“报社编辑巴夫利茨基先生我是认识的,但是这另一位先生是谁?”

      斯文茨基和陪同人员朝宴会厅走去,斯洛姆卡经理小步跟在他们后面。

      斯文茨基边走边回答说:

      “卡利茨基先生。”

      “可是很抱歉,我不知道他的职务。”

      斯文茨基爽朗地笑了起来。

      “噢,原来你问的是这个。喏,假如您认为头衔是这么重要的话,那么从今天起您就可以称我……”

      斯络姆卡急不可待地问道:

      “称什么,市长先生?”他打断了斯文茨基的话头。

      “很抱歉,亲爱的斯洛姆卡先生,就称部长吧。”

      经理几乎绊了一下,差一点没摔倒,这个消息给他的震动就是如此巨大。

      “小心点,斯洛姆卡先生,”斯文茨基满意地笑了笑。

      宴会厅里,水晶玻璃的枝型大吊灯灯火辉煌,除了两个穿着燕尾服的侍者外,尚且空空荡荡。

      “看来,我们先到了,好极了,斯洛姆卡先生。”他指指摆满各色佳肴美馔的桌子说。“这非常出色。特列夫诺夫斯基先生在什么地方?他来过这儿吗?”

      “来过,市长先生……请原谅……部长先生。特列夫诺夫斯基先生亲自检查过的,而且表示了称赞。”

      “他究竟到哪儿去了?”飞黄腾达的部长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他应该守在这儿。”

      而在这时,特列夫诺夫斯基在酒吧间里正在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贝鸟瑞克。两个人都醉意正酣。

      贝鸟瑞克想要叉起一只醃蘑菇,但适怎么也叉不中,蘑菇好象是橡皮做的似的,老是滑到一边去。贝鸟瑞克显得很豁达。

      “要吃点什么?”

      特列夫诺夫斯基摇摇头。

      “总之你想要有什么呢?”

      特列夫诺夫斯基把手宽宽地一挥。

      “我什么都要!我要很多很多的钱!”

      “你会有的。”

      “会有的。我穷够了。我说,战前你认识斯文茨基吗?他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没多大才干的小记者。而且为人很次。”

      “这很好。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还是一个狡猾的人。”

      “这也很好。我更狡猾。”

      贝鸟瑞克微笑地拍了拍特列夫诺夫斯基的肩膀。

      “你也许算得上狡猾,可你怕斯文茨基。”

      特列夫诺夫斯基生气了。

      “我?”

      “见了他,你吓得屁滚尿流。”贝鸟瑞克继续逗气地说。

      “我?屁滚尿流?”刚要发迹的钻营家神气十足地说:“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我了解,你是怕他的。假如你不怕的话,你就会请我参加宴会了。”

      “你想去参加宴会?”

      “你在斯文茨基面前吓得浑身发抖,你不会请我去的。”

      “我偏请你,好让你认识认识我。”特列夫诺夫斯基招呼克莉斯蒂娜。“请再给来两杯。”

      贝鸟瑞克异常高兴。

      马采克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把一支手枪拆卸开来擦着。有人轻较地敲了敲门。马采克飞快地用毛巾盖住那些零件,有一个很小的零件掉到了地板上。马采克趴在地上寻找。

      “谁啊?”他朝门口叫了一声。

      传来克莉斯蒂娜轻轻的声音。

      “我。”

      马采克直起身子,靠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然后转动钥匙,放姑娘进来。随后又关上了房门。

      克莉斯蒂娜显然有点犮窘。

      “您确信我一定会来吗?”

      “是的。”

      她走到一个小柜橱旁边。用背肘倚在上面。

      “您知道我为什么来的吗?很简单。我不可能爱上您。”

      “什么?不想恋爱?”

      “爱您?”

      “一般而言。”

      “不大想。”

      “这是出干一种信念吗?”

      “何必使生活复杂化?”

      “生活本身就是复杂的。”

      “那为什么还要添上新的困难?”

      马采克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继续寻找丢失的那个小零件。克莉斯蒂娜喊了一声:

      “喂,哈啰!”

      他仿佛从懵懂中清醒过来。

      “什么?噢噢。对我谈谈你自己的一些事吧。”

      “为什么?不过,也行。”

      马采克用眼光在地板上搜索着。

      “我本来住在乡下。父母在那里有份家当。”

      马采克继续搜寻零件。为了分散姑娘的注意力,他设法不让谈话停下来。

      “在战前?”

      “是的……在波兹南省。”

      克莉斯蒂娜坐到椅子上。马采克又问:

      “后来呢?”

      “后来我们搬到了华沙。”

      “我们是谁?”

      “妈妈和我。父亲在战争一开始就被德国人抓走了。”

      “他牺牲了吗?”

      “是的……在达豪。还说什么呢?我看就是这些了。”

      马采克走近克莉斯蒂娜,跪在她面前……寻找手枪零件。

      “母亲还在吗?”

      “不,起义时牺牲了。”

      “那么还有卄么亲戚吗?”

      “幸亏没有。”

      马采克伸手到桌子下面,终于找到了那个倒霉的零件。然后他高兴地拥抱姑娘,不明白地反问道:

      “幸亏?”

      “当然。这样伤心的事还少一些。”

      “对,这倒是真的。我有一个兄弟。43年在一次战役中牺牲了,父亲在英国,大概他不会回来了。”

      “那就是说,你也是没有家。”

      “可不,我也没有家。你打算在这儿呆很久吗?”

      “不知道。暂时反正这样。”

      “以后呢?”

      “以后?我还没想过以后怎么样。”

      “你知道,我原来没有把握你一定会来的,因为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呀。”

      “你也不了解我……”

      在酒吧间里,贝鸟瑞克和特列夫诺夫斯基已经醉得相当厉害,脸上现出一种搭讪的微笑和愚蠢的和善。记者几乎抱住了特列夫诺夫斯基,不断地拍拍他的肩膀,喃喃地说:

      “好,好了,好了……去吧,去吧。你……请了我还是没请我?你是部长的秘书,是不是?”他把特列夫诺夫斯基拉进一扇门,这扇门外是厕所的走廊。

      特列夫诺夫斯基发现了那方向不对:

      “我请倒是请了你,可不是往那边去。”

      “哪边都好。”

      “对我来说,从今天起只有一边倒了。”

      “全是蠢话……蠢话……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什么时候都是两边都好。”

      斯文茨基和巴夫利茨基在宴会厅门口接待来宾。巴夫利茨基设法打听斯文茨基的打算。

      “你把特列夫诺夫斯基带走吗?”

      “当然啦……晚上好,同志,”斯文茨基向一位新到的客人打着招呼。

      “特列夫诺夫斯基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小伙子。我要把他培养成材。晚安!请,请!”他对又一位来客微笑相迎。

      特列夫诺夫斯某和贝鸟瑞克一直还在酒吧间的大厅里走不出去。尤列克·特列夫诺夫斯基摇摇晃晃地向记者问着:

      “我能当上社长吗?”

      “能当上。”

      “能当上吗?”

      “能……能当上社长。”

      “能当上社长。”

      最后,贝鸟瑞克把特列夫诺夫斯基从酒吧间里拽了出来。

      “你会当上的……走吧……走吧……你会当上社长的。”

      “我会当上……当……”

      他们在通往厨房的,尽头是厕所的走廊里走着。

      斯文茨基站在宴会厅门口迎接客人。

      巴夫利茨基还是站在他旁边。

      “晚上好,晚上好。请进,请进!请到这边来!”他们招呼客人。

      这时候,贝鸟瑞克和特列夫诺夫斯基同那个看厕所的老太婆谈了起来。

      “是啊,尤尔格留什卡,尤尔格留什卡,”喝醉酒的编辑议论说,“咱们的波兰飞上了天。”

      “飞上了天,”特列夫诺夫斯基重复着说。

      贝鸟瑞克用一只摇摇晃晃的手指指宴会厅的门口:

      “喂,走吧,走吧,”他拉住同伴。

      “社长先生们到哪儿去?赴宴会去……哈,哈,哈。”

      他们站在从厨房通向宴会厅的门前,门关着,他们用足力气一推,门开了。

      画面深处是豪华丰盛的筵席,大厅里宾客满堂。到处可以听到活跃的交谈声。斯文茨基一眼看见了特列夫诺夫斯基,便朝他走去。

      “这是什么意思,特列夫诺夫斯基先生?您一直都在哪里?这个败类在这儿干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我原以为,市长先生……对不起,部长先生,我原以为报界……总的说来……”

      “您乱七八相地说些什么?您怎么了?”

      特列夫诺夫斯基拼命地想站稳脚跟。

      “我没什么。”

      贝鸟瑞克从特列夫诺夫斯基背后钻了出来,他谄媚地微笑着。

      “祝……祝贺您,”他大声地打了一个嗝。“部长先生,请允许我代表民主派记者向您祝贺,致敬!”他突然向整个大厅大喊着。

      这时候,贝鸟瑞克的上司巴夫利茨基总编发现了他。这位总编身材魁捂,膀阔腰圆,生就一个肥壮有力的脖子和象貘一样的大脑袋。矮小的贝鸟瑞克只不过刚够到他的肩膀。巴夫利茨基马上意识到要出乱子,急忙赶过来帮助斯文茨基。虚弱无力的“民主派记者”一下子被自己上司强大有力的身体挤到大厅远处的墙边去。他仅仅来得及从巴夫利茨基的宽肩膀后面尖叫一声:

      “部长先生,这算什么,这算怎么回事?”

      可是斯文茨基顾不上理睬他。

      “这是出丑,特列夫诺夫斯基先生,”他斥责那位秘书。

      一队苏军军官走进宴会厅。斯文茨基向他们迎上前去。为首的少校握住他的手。

      “啊,这个值得庆贺的一天,幸福的一天。祝贺您……”

      “非常感谢,少校同志。”

      “你们好,同志们,你们好。”

      斯文茨基吩咐人引少校和他的军官们入席,然后急忙去迎接休卡。休卡这时正同波特古尔斯基和伏洛那一起进入大厅。波特古尔斯基边走边介绍他们两人互相认识。

      “休卡同志,请允许我介绍,这是伏洛那同志,市公安局局长。”

      伏洛那握了握省委书记的手。

      “出了今天这样的事,我在您面前感到非常惭愧。在森林里打游击时(注3),我对周围一切情况的了解可不是这个样子。”

      休卡满面倦容地笑了笑。

      “但是咱们已经不是在森林里了。”

      斯文茨基请客人们入席:

      “欢迎你们,同志们,欢迎。请入席吧。”

      巴夫利茨基把贝鸟瑞克连拉带扯地拖到远处角落里。

      “你马上从这儿滚出去!”

      “你要干什么,”贝鸟瑞克打着嗝说,“你自己滚出去吧!”

      “不走吗?”

      “不走。我们还有没有民主?”

      斯文茨基满面笑容,以一个好客而慷慨的主人的姿态,招待客人就座。

      在角落里,身材硕大的巴夫利茨基压低了嗓音发狠地对小个子贝鸟瑞克说:

      “不走吗?好,等着瞧吧。”

      “嚯!你威……威胁我,“贝鸟瑞克大声地打了一个嗝。

      他昂首站立在那里,痴痴地傻笑着。

      “我很喜欢这儿……这么说,你威胁我?谁替‘萨纳奇’(注4)歌功颂德来着?”

      巴夫利茨基的脸一下了胀得通红。

      “住嘴,畜生!”

      “你没有吹捧过吗?没有吗?”

      “闭上你的嘴!”

      “没吹捧过吗?”

      “你轻一点,混蛋!”总编低声骂道。

      “你说说吧,你没吹捧过吗?”

      巴夫利茨基终干忍不住了。

      “那你呢?你呢?”

      贝鸟瑞克满不在乎地挺起胸膛。

      “我当然吹捧过。”

      特列夫诺夫斯基毫不客气地找了个座位坐下。他从口袋里取出厚厚一叠名片,前后翻看,最后找到一张——他自己的,把它放在面前的盘子上。右边邻座者笑嘻嘻地注视着他的举动。斯文茨基从桌子另一端看着特列夫诺夫斯基,他极力强压着怒气。

      贝鸟瑞克脚步踉跄地走近特列夫诺夫斯基。

      “坐下,”市长秘书指指一个空位子。

      “不要脸的家伙,”记者口齿不清地骂道。突然他带着哭腔说:“咱们的波兰飞上了天。可你倒要当社长了。”

      伏洛那和休卡坐在桌子旁边交谈着。

      伏洛那:我们的人还是太少。

      休卡:咱们应该吸收群众,把他们团结在自己的周围。

      伏洛那:但是团结哪些人呢?

      休卡:什么哪些人?人民嘛。

      贝鸟瑞克站起来,迈着离奇古怪的步子,走到伏洛那身后。伏洛那发现了他。

      “啊,编辑,您已经喝足了!”

      “哎哟,”贝鸟瑞克跌坐在伏洛那旁边的座位上,“确实喝足了。你也……你也会喝足的。”他拿起一个长颈酒瓶,用另一只手里的叉子敲打。“安静。”

      伏洛那皱皱眉头。

      “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这是资产阶级的一套。”

      贝鸟瑞克仍然满不在乎。

      “你不喜欢?咳,不……不喜欢?没什么,你……你……你会喜欢的。”

      他又用叉子敲敲瓶子。

      “安静。斯文茨基部长先生要讲话。”

      斯文茨基本来已经拿起一只酒杯准备讲话,听到这一声宣布,他真的站了起来。

      “尊敬的同志们和公民们!今天,1945年5月8日,是波兰复兴、取得伟大胜利的日子。我们在反法西斯斗争中所作出的牺牲,并非是徒然的……”

      斯文茨基部长在宴会厅里发表演说,而在厕所旁边的窄小走廊里,老态龙钟的尤尔格留什卡安详地坐在那里为孙子编结绒线衫。经理斯洛姆卡迈着他那双短粗的小腿悄悄地碎步从厨房里走出来,逛到尤尔格留什卡身边,他停下来问道;

      “里面怎么样,尤尔格留什卡太太?”

      尤尔格留什卡耸耸肩膀说:

      “在讲话。”

      斯洛姆卡倾听着。

      从里面传来部长浑厚炮满的男中音:

      “……由于苏联的历史性胜利。我们走上了一条光辉的道路。我们面前展现了美好的未来。我们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千百年来,波兰人民第一次把政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消灭了人剥削人的现象。”

      斯洛姆卡竖起一只手指:

      “这是部长本人在讲话。”

      但是尤尔格留什卡对此却全然无动于衷。胖经理走到门口,瞧瞧大厅里面,然后又回到老太婆身旁。

      “已经有人喝得吐了吗?”

      尤尔格留什卡正了正眼镜。

      “哪里?还早着呢。凡事都要按部就班。现在是讲话,然后才轮到往这儿跑。”

      大厅里传来流畅的讲话声:

      “同志们,朋友们,在这隆重的时刻,请允许我提议,为我们的祖国——人民的波兰干杯。”

      斯洛姆卡轻轻地拍了拍尤尔格留什卡的肩膀。

      “今儿个您的生意错不了。”

      “我也这么想。”

      这时候大厅里响起了鼓掌声、“万岁”的欢呼声。

      斯洛姆卡有点坐立不安。

      “祝谁万岁?”

      “大概是祝寿星佬儿万岁吧,”尤尔格留什卡不住手地打着毛衣,无所谓地说道。

      “什么寿星佬儿?今天不是祝寿。”

      “要么就是祝贺什么人。”

      “也不是祝贺什么人。您乱说什么呀?大概说的是波兰。”

      黑尔米茨基的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烟头的火光从黑暗中照出马采克和克莉斯蒂娜互相紧贴在一起的脸。马采克没戴眼镜,他的脸显得孩子般的天真无虑。克莉斯蒂娜的眼睛现在似乎比在光亮处更显得大了。她的金黄色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她静静地躺着,仿佛连呼吸也停息了。马采克欠起身子,用胳膊肘撑着,看着姑娘。

      “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咱们俩刚刚认识了几个小时,却好象已经很久很久了。”

      “你说说……”

      “说什么?”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什么样?”

      “现在跟刚才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这不好吗?”

      “我的上帝,难道这有什么意义吗?”

      “完全没有意义吗?”

      克莉斯蒂娜把头依偎在马采克的肩膀上,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抚摸了一下。

      马采克柔情地望着她。

      “你冷吗?”

      “有一点。”

      他拥抱着姑娘,将她紧贴住自己。

      “现在好一点吗?”

      “总好一些。”

      克莉斯蒂娜看着马采克的近视眼。

      “我说,你为什么总是戴深色眼镜?”

      马采克撇嘴苦笑了一下。

      “为了纪念对祖国的单恋。不,这是我随便瞎说。总而言之这是一件小事。起义的时候,我在下水道里转来转去太久了,于是就达样了。明白吗?”

      他抬起一点身子,瞧瞧克莉斯蒂娜,将自己的脸挨近她。但是她挡开了。

      “不,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要?”

      “我不想。这没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

      “你不明白吗?你马上就要离开这儿,可我不想留下任何别离的心情,任何回忆,任何别的什么。”

      “连愉快的回忆也不要吗?”

      “是的。假如这命中注定只能是回忆的话。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咱们萍水相逢,大家都很快活。还要求什么呢?”

      从隔壁房间里,仿佛传来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你怎么啦,马采克?”

      “没什么,没什么。咱们的邻居好象回来了。”

      马采克显得不安起来。这时是克莉斯蒂娜俯身面对着他。

      “听得多么清楚。”

      “太清楚了。拥抱我吧。”

      安杰走进饭店的休息厅。他四下瞧了瞧,看见守门人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

      外面大概正在下雨。安杰的雨衣上淌着水滴。他走到门房柜台旁边,仔细看挂着客房钥匙的木板,然后咳嗽了一声。

      守门人醒了。

      “您有什么事吗?”

      “这儿有香烟吗?”

      “当然有,请吧。您要美国货还是匈牙利货?”

      “还是要匈牙利的吧。”

      “请用吧。”

      “劳驾。”

      “谢谢。”

      安杰走上楼梯,到了二楼,找到十七号房间,他举起一只手刚要敲门,这时听到里面有低低的谈话声。一个男人的声音问:

      “你明天干什么?”

      从一个女人回答的声音中,可以明显地猜到她正在微笑。

      “应该说今天,已经是今天了。”

      “咱们一块来度过这一天好吗?”

      “你不是知道……”

      安杰离开房门,走到楼下,穿过跳舞的人群,来到酒吧间。站在柜台后面的是郭谢茨基所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不漂亮的酒吧女郎。

      在治安委员会的走廊里,一排人面向墙壁举手站立着。这是刚刚在森林里抓到的沃尔克手下的人员。押送人员看守着这些俘虏。少校伏洛那快歩穿过走廊。他突然在一个浅黄头发的年轻人前面停下来。

      “你们是在哪里被俘的?”他对大伙儿提问道。

      有一个人说出了这股小队被歼的那座森林的名字。

      “你们是沃尔克匪帮的人吗?”

      “是沃尔克大尉小队的人。”另一个人纠正道,声音很坚决。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一个俘虏。

      “克瑞什托夫。”

      “全名呢?”

      “克瑞什托夫·萨瓦茨基。”

      “你姓什么?”伏洛那凝视着那个年轻的国民军分子的后脑勺问道,“转过身来!”当那人转过身来时,公安少校惊讶地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眼睛明亮清澈的、完全是孩子气的少年。“你多大了?”他脱口问道。

      少年回答:

      “一百岁。”

      “多少岁?”伏洛那愤怒得咬紧牙齿。

      少年没有答话,少校猛地搧了他一个耳光。这时候又听到那少年回答:

      “一百零一岁。”

      休卡走出宴会厅,在休息大厅的中间停了下来,朝挤满舞伴的大餐厅瞧了一眼。他摸摸口袋寻找火柴。

      在通前厅的楼梯上,马采克正在同克莉斯蒂娜告别。

      “你现在就得走吗?”

      “得走了。莉莉会打死我的。”

      “那么,再会。”马采克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

      就在这个时候,休卡拍了拍他的肩膀。

      “您有火吗?”

      休卡微笑着。他显然想起了,几个小时前就是这个人给他点过香烟。

      “火?……请吧。”

      “谢谢。”

      休卡向楼上自己房间走去,马采克脸色苍白,紧靠着墙壁。

      克莉斯蒂娜有点不安起来,走到他面前问。

      “怎么了?”

      “没什么。我求求你再陪我呆半个小时。好吗?”

      他的语调是如此恳切,以至使她无法拒绝。

      “好吧。”

      马采克和克莉斯蒂娜跑下楼梯,跳了几圈华尔兹舞,然后嘻嘻哈哈地欢笑着跑到街上,外面正下着绵密的春雨。

      “下雨了,”克莉斯蒂娜说。马采克脱下上衣,披在姑娘的肩上。

      “走吧。”

      他们沿着用圆石铺成的狭窄街道走着,旁边有一队士兵走过去。

      克莉斯蒂娜:你在想什么?不想告诉我吗?

      马采克:没什么,只是入了一下神……不过一般地说来,我想的都是些不需要想的事。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再去想它了——你不要用那种责备的目光看我。

      一辆汽车从他们身旁开过,把水洼里的水溅了他们一身。

      克莉斯蒂娜:我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

      马采克:那怎么样呢?

      一队士兵唱着歌超过他们。

      克莉斯蒂娜:猜不出来吗?雨要下大了。

      马采克:想回去吗?

      克莉斯蒂娜:不。

      马采克:天哪,生活本该多么美好。

      克莉斯蒂娜:快吐一口唾沫,好让你吉祥如意。

      马采克:这仅仅是愿望而已。

      克莉斯蒂娜:还是吐一口吧。瞧你,快要淋透了。

      马采克:有什么办法呢,生活里就是充满了风险的。走,去躲躲雨吧。

      他们手拉着手,跑到一座半倾塌了的教堂里去躲雨。

      在教堂里,克莉斯蒂娜平静下来,变得规规矩矩,脱下上衣,还给马采克。他问:

      “你冷吗?”

      她摇摇头,走到一块损毁了的石碑旁边。

      克莉斯蒂娜:你看,多么古老的墓碑和碑文。

      马采克站在墙边听着。

      你的灵魂犹如松明……

      克莉斯蒂娜费劲地辨认着那些已经剥蚀的字母。她每读出一个词,就朝马采克瞧一瞧。

      ……在发出光焰,

      匆匆把火花抛向四面。

      你不知那会引燃圣洁的火炬,

      还是将永世沉沦化作黑暗。

      马采克点上一文香烟。听着。

      只不过留下一堆灰烬,

      风儿会立刻把它吹散,……

      一片昏暗。

      克莉斯蒂娜无法继续辨认古老的碑文。马采克将火柴扔给她,轻声地说:

      “诺尔维特。(注5)”

      姑娘擦亮一根火柴,试图读完这段墓志铭。马采克站在墙边,背诵出齐普利安·诺尔维特的《幕后的幻想》中的诗句:

      也许在灰烬之下,新世纪的信使

      突然显现,象晶莹的钻石一般。

      克莉斯蒂娜:这多美:“……象晶莹的钻石一般。”

      马采克把烟头扔在地上。

      克莉斯蒂娜的目光依然凝视着古老的墓碑。

      “可咱们算什么呢?”

      马采克迅速地转过头去,面对姑娘。

      “你?你当然是钻石。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点事。”

      他们俩走到教堂深处。

      “是什么忧伤的事吗?”

      在教堂中间的天花板上,向下悬挂着倒悬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像。基督圣像的脸上淌着滴滴雨水。风把十字架吹得摇摇摆摆,发出吱吱格格的刺耳的声音。

      马采克:不,不是忧伤的事。不过,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好象分不大清什么是快乐的,什么是忧伤的事情。我想要……不,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一句话,我想要改变某些东西,按另一种方式安排生活。要谈清这一切是极其困难的。

      克莉斯蒂娜:那你就不用说了。我猜也猜得出来。

      马采克:真的?

      克莉斯蒂娜:难道这就那么难吗?

      马采克在整个这段时间里第一次开怀大笑。

      马采克:你知道,在这以前,我对许多问题是没有考虑过的。生活不停地向前奔流。主要的是要生存下来,懂吗?

      克莉斯蒂娜:懂。

      马采克:我希望过平凡的生活,我希望上学。我有中学中业文凭。我可以报考工业大学。你呢?

      马采克和克里斯蒂娜走进教堂里的另一个侧祭坛。

      克莉斯蒂娜:你刚才还说不会有什么忧伤的事。

      马采克:难道这是忧伤的事吗?

      马采克又一次爽朗地开怀大笑。

      “天哪,假如我昨天就知道今天知道的事,那又多好。”

      “那我就不会到你那儿去了,”克莉斯蒂娜轻声地说。

      “只要想想看吧……我……我以前一直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呢。真的,不知道。”

      克莉斯蒂娜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用手指敲着木十字架。十字架发出吱吱格格的声音。突然有一件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折断了。

      “鞋后跟,”姑娘突然叫了一声。

      马采克跑到她身边,捡起鞋子,向四处张望着,看有什么东西可以代替钉鞋的鎯头。

      “别着急,比这更难弄的东西我们也修过。”

      他们自己也没发觉,已经走进了停尸室。

      马采克忽然看见了一只铃铛。他倚在墙壁的一个凸出部分,象用鎯头一样熟练地用这只铃铛钉鞋后跟。这时,从侧祭坛深处走出一个看守人。

      看守人: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跑这儿来看热闹来啦?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黑尔米茨基继续钉着那个鞋后跟。

      马采克:您好。轻点儿。难道您没看见这位女士遇到了点麻烦。怎么办呢,难道深更半夜地去找皮鞋匠吗?

      看守人:惭愧。这位女士也应该感到惭愧。

      马采克一不留神把手里的铃铛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铃铛,正巧碰到一块白色盖布。

      看守人:这就是现在的青年人。连死者都不懂得尊重。

      马采克:怎么?

      看守人:难道没看见吗?你们到挺快活的。真是快活,可这儿躺着两个被打死的人呢。

      马采克掀起盖布:盖布下是两具尸体,就是白天被杀死的那两个工人。

      克莉斯蒂娜向马采克扑去。

      “你做什么?”

      可以听得见克莉斯蒂娜大叫了一声。

      休卡站在自己房间里的窗边抽烟。有人敲门。休卡说了一声“请进”,同时向来人迎去。进来的是波特古尔斯基,他拿着一瓶酒和一架留声机。他微笑着,默默地给留声机上发条,然后放上唱片。唱片很旧,透过喀嚓喀嚓的沙沙声,只是勉强地才可以听出这是一首西班牙共和战士的歌。休卡带着迷茫的笑容倾听着。

      休卡:等一等,等一等。这是在哪儿的事?

      波特古尔斯基:您不记得了?

      休卡:咳,对了。那次我喝醉了。那种酒真让人摸不透。是的……《最后的黎明》,那是刚到西班牙的时候……

      透过很厉害的咝咝声,从唱头的薄膜上传出这首革命歌曲刚健有力的声音。

      波特古尔斯基:格拉包夫斯基牺牲在森林里,古巴茨库44年牺牲在法国。你还记得吗?起初咱们有三十六个人。现在剩下了谁?是啊,那是多美好的年月啊!

      休卡走到前边。歌曲唱完了。从旅馆的院子里,传来一阵阵醉汉们的叫喊声。休卡猛地关上了百叶窗。

      “今后也会是美好的。”

      “唉,你会被这一切淹没掉。”波特古尔斯基向窗外指了指。

      “这一群乌合之众,并不是整个波兰。”

      波特古尔斯基打开酒瓶,给两个人都倒上了酒,又一次放西班牙歌曲。

      “这个我知道,但是这一点也不使我感到轻松。”

      休卡离开窗门,走到同伴身边。

      “算了,伏拉涅克,别这样想了。你听我说,算了吧。在这个国家里有如此多的灾难、眼泪和痛苦。每一个人的心灵上都有创伤。你要学会理解这一切。”

      “这我理解……”

      波特古尔斯基把几个自动步枪的子弹壳扔到桌子上。

      休卡:德国造的?找到凶手了吗?

      两人举起杯,碰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喝起酒来。波特古尔斯基从桌旁站了起来。

      波特古尔斯基:没有,但是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们。这儿还有英国造的。当开枪直射时,任何子弹都没有什么区别。

      休卡:咱们明天把这些事都抓起来,着手工作。

      波特古尔斯基:明天将是好天气。雨已经停了。明天见。敬礼。

      他把左拳举到脸旁。

      “明天见,”休卡点点头,也用“红色战线”的方式举起拳头。“敬礼。”

      波特古尔斯基走后,他坐到桌子旁边,仔细地査看子弹壳。

      马采克和克莉斯蒂娜穿过院子,从厨房前走过去。院子中央有一些大水洼,但雨已经停了。雷雨过后出现了一个美好的春夜。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孤零零地站着一匹非常漂花的白马。在木制后楼梯旁,马采克与克莉斯蒂娜告别。

      克莉斯蒂娜:你回到上面自己的房间去吗?

      马采克:你不希望我到酒吧间去呆一会儿吗?

      克莉斯蒂娜:不。

      马采克:你听我说……

      克莉斯蒂娜把手指放到他的嘴唇上。

      “你明天走?”

      “大概明天……但是也许我会把一切都改变一下。”

      “什么一切?”

      “喏,各种各样的事。”

      “你能把什么都改变?”

      “也许。”

      马采克突然吻了克莉斯蒂娜一下,她很快地跑进厨房,然后又回来,递给他一束紫罗兰花,马上又跑走了。那匹白马从马采克身边自由自在地走过去。

      黑尔米茨基走进饭店,看见安杰在走廊深处,正由一个侍者给他点烟。马采克转身想在郭谢茨基发现他之前走开,但是安杰已经看见了他。马采克以为安杰还没看见他,偷偷地溜过尤尔格留什卡的身边,紧贴住墙壁。安杰从走廊深处走过来。马采克听到他的脚步声,打开了厕所门,跑下台阶。安杰跟在他后面走进厕所。

      安杰:你在买鲜花吗?

      马采克:听我说,我必须认真地同你谈一谈。

      安杰:我认为,咱们已经认真谈过了。

      安杰留神听了一会儿,突然用力拉开了一扇小隔间的门。马桶上坐着贝鸟瑞克,他紧伏在抽水拉手上,睡得又甜又香。郭谢茨基懊丧地回过身来。

      “怎么样?”

      马采克靠在墙上。

      “你是了解的,我不是胆小鬼。”

      “这是什么意思?”

      “请你理解,安杰,我再也不能去杀人,害命,开枪,藏藏躲躲。我要生活。没别的要求。你应该理解我。”

      安杰挺起身子,紧皱眉头。

      “请原谅,然而没什么是我应该的。你说,你对我说这些话,是作为一个士兵呢,还是作为一个朋友?”

      黑尔米茨基有点发窘,脸微微红了。

      “你不理解……”

      “我毋宁说是不想理解,因为如果说到我,那么我应该马上告诉你,我只能作为你的上级同你谈及这个问题,是你要求干的。你自已承担了一切。那么……”

      马釆克束手无策地瞧了瞧安杰。

      “我不知道该对你怎么说……我是把你作为自己一个最亲密的朋友想同你谈的。我想,正是你应该理解我。”

      “别再自怍多情,”安杰挖苦地打断了他的话。“恋爱了?”

      黑尔米茨基低着头一言不犮。

      “那好吧,”郭谢茨基继续说,“这是你个人的事,然而你是不是认为,你是在要咱们的事业服从于你自己的私事了?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黑尔米茨基脸色变得苍白。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安杰,我从来没有当过逃兵!”

      “那么现在你要当什么?要知道这是你自告奋勇要干的。你自己承担了一切。”

      黑尔米茨基失去了最后的希望,他向安杰提出了对自己来说最主要的问题:

      “但是……你不以为这一切都还是可以改变的吗?我可不会偷愉溜掉。”

      “然而你想溜。你还需要我友好地拥抱你,祝福你,要我说:‘美极了,我亲爱的,你恋爱了,你要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我和你共事多年了吧?假如你那时候恋爱了,你会找到我来说:‘我说,安杰,我爱上了一个人,我终于想过太平生活了,所以别再指望我了。’你会说吗?咱们在斯塔罗夫卡时,当时你也会这样说吗?”

      “那时完全是另一回事。”

      “你错了。你以前是,现在依然是我们中的一个。问题就在这里。”

      马采克突然冲到郭谢茨基跟前。

      “可是为了什么我必须去干这一切?那时候我是知道的。可现在呢?你说说吧?我为了什么必须去杀死这个人?还要去杀死别的人?没完没了地去杀人。为了什么?”

      “你别嚷嚷。你直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为了什么吗?而今天,当咱们讨论所有这些事情时,你也不知道吗?”

      黑尔米茨基沉默不语。

      “不知道,”他终于说了。“我对这些没有考虑过。”

      “你要明白。问题不仅仅在于这个人,而在于这是命令,要末你执行命令,要末我代你执行。”

      有人开门走进厕所。马采克和安杰住了口。

      宴会厅里热闹异常。客人们已经酒足饭饱,现在正在高谈阔论。特列夫诺夫斯基试图同上司谈谈自己的前途问题,但是对方根本不理睬他。特列夫诺夫斯基突然发现墙上有一架灭火机,他一把抓下灭火机,跳到桌子上,从高处向周围人群喷起泡沫来。身材高大的巴夫利茨基把他拉下桌子,揪住衣领,拖到厕所里。

      老太婆尤尔格留什卡看见这么两个不速之客光临她的工作场所,连手里的毛线活儿也放下了。

      巴夫利茨基:又给你送来一个顾客,老太婆。等这个年轻人清醒以后,让他滚回家去。这儿再也没他干的事了。那个家伙怎么样?没胡闹吧?

      尤尔格留什卡:没有。睡觉呢。

      巴夫利茨基:好极了,让他睡到基督第二次降世吧。

      总编辑把特列夫诺夫斯基推进厕所。

      “闹得不象活。现在不必提什么功名前途了。”

      “滚,”醉汉口齿含糊地驱赶巴夫利茨基走。

      巴夫利茨基笑了起来。

      “明天你就会换个调门说话了。部长要把你抓起来的。”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特列夫诺夫斯基摇摇晃晃地登上台阶,从口袋里取出一叠名片,象洗纸牌那样洗起名片来。尤尔格留什卡递给他一杯水,但是特列夫诺夫斯基狞笑着走过她的身边,继续玩弄名片……

      “唉,反正一样。把我抓起来,这个坏蛋要把我抓起来。生活如同一座纸牌搭成的房子。”

      特列夫诺夫斯基走了。马采克掏出手枪,看了看,轻声说:

      “不。我自己干。”

      “用生命去冒险吗?”

      “不用担心,生命对我还有用处呢。”

      “明天早上等你?”

      “不用。”

      “好吧,看来咱们要分道扬镳了。我怀疑咱们还会不会有一天再重新走到一起。反正咱们两个当中只能有一个是对的。”

      郭谢茨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走近马采克面前,伸出手。

      “再会。”

      黑尔米茨基勉强克制住喉咙里的哽咽。

      “再会,”他轻声说。

      回忆那些牺牲了的朋友和同志,使马采克重新感受到过去的希望和过去的情谊。

      “安杰,”他冲着正在走开的安杰的背影叫了一声。

      郭谢茨基在门口停了下来。他脸色苍白。

      “什么?”

      “你说说……你自己……你自己相信这一切吗?”

      “我?”安杰露出惊异的表情。“不。但这是没有意义的。再见。”他随手关上了门。

      马采克无力地靠在墙上。

      在“莫诺波尔”饭店的大门口,一群儿童在卖鲜花,他们十分活跃,当郭谢茨基走出饭店时,孩子们包围了他,争先恐后地要他买花:

      “喂,先生,请买紫罗兰,请买紫罗兰。”

      安杰买了一束……随后把它扔到他碰见的第一只垃圾箱里。

      休卡已经睡下。他突然来起来,手伸进枕头底下:有人敲门。

      “进来。”

      进来的是公安机关的一位军官。

      “请原谅。您是休卡同志吗?有件很重要的事。”

      休卡下了床,顺手披上一件雨衣。

      军官:伏洛那少校命令我前来见你。

      休卡:有什么事吗?

      军官:请原谅,同志,您有个儿子吗?

      休卡:马列克,十七岁。

      军官:有一件不愉快的消息。

      休卡:出什么事了?

      军官:他参加了沃尔克匪帮。现在他在我们那儿。请等一会儿,伏洛那少校会派汽车来。我去下面告诉门房,车来了让他通知您。

      军官走了。休卡看着他的背影。

      休卡:好,我等着。谢谢您,中尉。

      坐在侦察员桌子旁边的是一个头发浅黄、眼睛明亮的年轻人,就是那个在走廊里回答伏洛那说他有一百岁的那个。他就是马列克·休卡。伏洛那正在审问他。

      伏洛那:你知道沃尔克的真实姓名吗?

      马列克:不知道。

      伏洛那:你被俘时身上带着武器吗?

      马列克:没有,带着一只长毛绒的小熊。

      伏洛那:也许还带着一条小龙吧?

      马列克:是的,还带着一条小龙。

      伏洛那:你以为你这样耍无赖会有好结果吗?当心,别打错了主意。

      马列克:不必担心,不论是您还是我,都很清楚我将会有什么结果。

      伏洛那:你着急了吗?

      马列克:不,干什么着急?你才着急呢!

      伏洛那:起义时你干什么来着?

      马列克:打德国人。

      伏洛那:可现在你打波兰人。

      马列克:难道你们……打的是麻雀?……

      马采克穿过饭厅。走进休息厅,他看见门房正在和公安部门的一个军官谈话。

      军官:过几分钟我们辆汽车开到这儿来。汽车一到你就去通知休卡同志。

      门房:休卡?噢,住十八号房间的。好的,好的。

      马采克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当门房转过脸时,他不声不响地溜进了楼梯下面,找到一只椅子坐了下来。

      门房锁上了通往里面挤满了一对对跳舞者的饭厅大门,熄了灯,老态龙钟地拖拉着脚步离开了休息厅。休卡脚步沉重而急促地走下楼梯。马采克从楼梯下面的隐蔽处看着他。

      休卡走到楼下,在前厅里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马采克看见他一会儿看看手表,一会儿瞧瞧饭店门前的马路。

      在侦察员的桌子上点着一盏明亮的灯。一只小灯蛾盲目地在灯火上扑打着。马列克·休卡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它。

      休卡在“莫诺波尔”饭店的前厅里焦急地等着汽车,突然他坚决地向门外走去。黑尔米茨基跑出楼梯下的隐蔽处,紧紧跟上去。不料,笑眯眯的门房拿着两个酒杯意外址挡住了他的去路。

      门房:终于等到了……在咱们华沙的上空……

      马采克一口气喝完一杯酒,用手推开门房老头,边走边对他喊道:

      “多好的夜晚,临走前应该出去蹓跶蹓跶。”

      “怎么?你要走了?”

      “可不是,我有一个爱吃醋的老婆。”

      休卡急匆匆地走在灯光暗淡的马路上。在寂静的黑夜里,他的脚步发岀很响的声音。休卡听到似乎有个人在追赶他,但是没有回头,只是走得更快了。他急着要去看看儿子。马采克跟在休卡后面。他并不躲躲闪闪,也不试图让人认不出他来。黑尔米茨基赶上休卡,超过他,有一段时间里他没有回头,在前面向前走着,然后来了个急转身,拿着手枪迎面走回来。走到只剩一两步远的时候,他也不瞄准,就朝休卡射出一梭子子弹。垂死的休卡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张开双手,整个高大的身躯倒在马采克的怀里。就在这时刻,庆祝胜利的焰火腾空面起。马采克仰起头,脸上惊骇万分。他慌忙地推开死者,在夜幕中逃之夭夭。休卡倒在被春雨冲洗过的马路上。焰火的反光在他身旁的水洼中闪烁着。

      格托维奇、斯塔涅维奇太太和波佳蒂茨基夫妇从“莫诺波尔”饭店的窗口里观赏着焰火。随着礼炮的每一次齐放,他们欢笑着,热烈地谈论着焰火。

      马路上橫卧休卡的尸体。水洼中映出庆祝胜利的礼炮火花。

      马采克跑回自己的房间。他很快地扔掉上衣,脱下衬衫,在水龙头下长时间地、细心地冼着手和身上。洗完以后。他以军人特有的那种准确的动作迅速收拾东西。

      宴会厅和餐厅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侍者在收拾用过的餐具和残酒剩菜,撒下弄脏了的台布。从酒吧间里传出一阵阵谈笑声——人们还在那里寻欢作乐。大厅里开始熄灯。窗外,五月的早到的黎明已经露出曙光。乐师们在收拾乐器。一个年轻的钢琴家用一只手指叮叮当当地弹出一个什么旋律。

      “啊!”胖子小提琴手打了一个呵欠。“别弹了,尤列克,耳朵都痛了……”

      钢琴家笑了笑。砰地一声关上钢琴盖,又吹起了口哨,吹的仍然是那个旋律。洒吧间里又传出阵阵尖叫般的笑声和醉汉们的喧哗声。

      “先生们,”小提琴手站了起来。“还得等一下。”

      他走下舞台。其余人懒洋洋地跟在他后面。小提琴手停下脚步。

      “你们听到了吗?”

      酒吧间里人们正在唱《一百岁》。在一片今人厌恶的叫喊声中交织着男男女女杂乱的声音:“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为了我们就让他长命百岁……”(注6)

      “他们倒快活,”红头发的萨克索风吹奏手嘟哝着说。

      这时候,格托维奇摇摇晃晃,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着,从酒吧间里走了出来。他停住脚,四下瞧瞧,朝乐师们走去。他的头发蓬乱地高耸在前额上方,那样子活象一个精灵。

      乐师们看着格托维奇,他举起一只手来。

      “等一等,先生!Un moment!(注7)别说话。先生们,你们是不是艺术家?”

      “经理先生,时候已经这么晚了……”小提琴手赔着小心问道。

      格托维奇皱了皱眉头,装出一副令人生畏的严肃神气。

      “对艺术家来说,不存在时间早晚的问题,我亲爱的。没二话。我要求毫不推托地服从。绝对服从。”

      酒吧间里的醉汉们停止了叫喊。几个侍者走近舞台,兴致勃勃地瞧热闹。格托维奇哼出一个旋律:

      “哒姆,哒,哒姆,哒、哒、哒、哒、哒、哒姆,哒,哒姆……怎么样,先生们?”

      “也许演奏不好呢,经理先生,”胖子小提琴手还试图推托。

      “我们认来没有演奏过这个,”萨克索风手拖长了声音说道。

      格托维奇装模做样地摆出一副愤怒的脸色。他退后一步,以一种极其蔑视的眼光打量了一下乐师们,吓得胖子赶紧解释说:

      “请您理解我们的意思,经理先生……”

      “我不接受住何解释。”

      “我们可以从我们自己的节目里挑点什么演演,”萨克索风手和解地说,“当然,这有什么呢?随便来段进行曲,或者恰尔达什舞曲……”

      “哈!”格托维奇喊了一声,“没二话。”

      在这以前站在稍远处的青年钢琴家,走到同伴们身边。

      “这个家伙倒真有趣,”他对小提琴手低声耳语说。“他要咱们演奏什么?”

      小提琴手耸耸肩膀。

      “肖邦的波罗涅兹舞曲!”

      “哪一个?”

      “天晓得!咱们怎么能演奏呢?”

      铜琴家走近格托维奇。后者傲慢地鄙夷地斜视着他。

      “A大调,年轻人,A大调。”

      “好极了,”钢琴家擦擦手掌。“哒姆-哒-哒姆,哒-拉-哒哒-哒哒-哒姆。是这段?”

      格托维奇眉开眼笑。

      “对极了!认识您,我非常荣幸,年轻人。谢谢。听到了吗?先生们?你们当中有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就这样,勇敢些。没二话。这是历史性的时刻。Un moment historigue!(注8)”

      钢琴家与同事们低声商量了一下。他们一边在继续争论着,一边又回到舞台上去,格托维奇双手叉在胸前,看他们作准备。

      “好极了,先生们!”他向乐师们喊了一声。“我一做手势……”

      在酒吧间的门口拥挤着一些人,汉卡·列维茨卡醉醺醺地痴笑着,把自己长长的夜礼服抬到膝盖以上,表演黑人舞的动作。斯文茨基、波佳蒂茨基和巴夫利茨基跟着拍子鼓掌。斯塔涅维奇太太和一个淡黄头发的女人偎依在一个陌生青年男子身上。

      格托维奇在大厅当中作了一个大手势,邀请在场的人跳舞。

      “女士们,先生们!女士们,先生们!”

      大家都停了下来,感到惊奇,甚至稍微有些不安。汉卡·列维茨卡手里高高地提着裙子愣住了。然而,片刻以后人群就喧喧嚷嚷地活跃起来了。

      格托维奇又作了一个庄严的手势,厅内又是一片平静。

      “没话可说!Un moment!请过来一些。”

      客人们挤在一起,顺从地、安安静静地在嵌木地板上往前走。初升的阳光照进了窗口。格托维奇心醉神迷地喊叫起来:

      “好极了!非同异常!伟大的发现!Une glande decouvelte!(注9)辉煌的结局!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女士们!先生们!天才的主意!跳波罗涅兹舞吧。Voila!(注10)”

      大家活跃起来了,这个主意使大家很高兴。

      在酒吧间里,克莉斯蒂娜走近窗口,开了窗。正在这时,马采克走了进来。克莉斯蒂娜急忙奔到他身边。

      克莉斯蒂娜:出什么事了?

      马釆克:没什么。我得走了。

      克莉斯蒂娜:现在?

      马采克:1点30分的火车。

      克莉斯蒂娜:你不是说能有所改变吗?怎么,没办到?

      马采克:没有。

      大厅里一伙人正准备开始跳舞。

      在酒吧间里,马釆克看着克莉斯蒂娜。他做了一个手势,想解释点什么,但是姑娘阻止了他。

      “什么也别再说了。走吧。”

      马采克垂下头,离去。

      格托维奇正在安排一对对的舞伴。

      “大轮舞,”他喊叫着。“最有气派了!人间仙境!谁反对?没人反对。我宣布一致同意。一致同意万岁!”

      鼓掌声,“好!好!”的喝彩声。

      马采克从门房手里接过证件,走出饭店。

      门房跟在他后面跑着送出来。

      马采克:真快活,对吗?

      门房:咳,假如是在咱们没被毁掉的华沙,那就好了。只要我在这儿,你随时可以订到好房间。

      马采克:谢谢。再会。

      门房:噢,差一点忘了。替我看看林荫大街和乌雅兹多夫斯基公园。

      马采克快步走在街上。街的尽头是一座高架桥,这时候有一列火车正向桥上开去。拐过街角是一个广场。广场上停着一辆卡车。安杰站在卡车旁边,特列夫诺夫斯基朝他跑去,气喘吁吁地同他打招呼,将东西扔进车厢。郭谢茨基走过去,抡起拳头向特列夫诺夫斯基打去。

      安杰:走开,听到吗?从这儿走开。把枪交出来。

      特列夫诺夫斯基:为什么?

      安杰: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马采克在拐角处看见了这一幕。

      特列夫诺夫斯基啜泣着,一再重复说:

      “为什么?”

      “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吗?决心做英雄了。你到这里来,是因为在那边落了一场空,你这个蠢货。”

      特列夫诺夫斯基哭泣道:

      “为什么?”

      司机从驾驶室里钻了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他看看手表,催促郭谢茨基。

      “不能再等了,中尉先生。应该走了。咱们必须在5点钟到达那里。”

      安杰跳上卡车踏板,汽车开动了,随即快速驶去。

      马采克发现特列夫诺夫斯基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就拔脚朝高架桥奔去。特列诺夫斯基看见了他,急忙跟上去。

      “马采克!马采克!马采克!”

      火车开上高架桥。火车轮子的轧轧声和机车汽笛的鸣叫声淹没了特列夫诺夫斯基的呼喊。等火车开过以后,他又叫了起来:

      “喂,马采克,等一等啊,等一等,马采克!”

      特列夫诺夫斯基落后了。马采克在一条狭窄的小街上奔跑。突然,他撞上了巡逻队。巡逻兵喊他停下来,黑尔米茨基继续奔跑着。一个士兵骂了一声:

      “混蛋。”

      这时,特列夫诺夫斯基决定用出卖来摆脱自己的困境。

      “抓住他!”他朝士兵们喊道。“抓住他!他有武器。”

      “站住!”土兵们命令黑尔米茨基。

      但是马采克继续没命地奔跑。这时候响起了枪声。

      马采克受了伤。他倒了下来,翻了一个筋斗,站起来,又向前跑。这时他跑到一个晒着床单的大院子里,这里有许多床单,多得象一片海洋。士兵们在床单之间追寻着马采克。但是看不见他。士兵们相互说着:

      “注意,他有武器。”

      “他在哪儿?”

      “不会跑远。”

      “好象在那儿。走。”

      他们离开了。从一张床单后面出现了黑尔米茨基的一只手,他用手捧住肚子。当他的手垂下时,在白床单上留下一大块血迹。

      克莉斯蒂娜从酒吧间里看着跳舞的人群。大厅里出现了一个单身的酒鬼。格托维奇奔到克莉斯蒂娜身边,抓住她的手,让她跟那个酒鬼组成一对。

      “跳吧。多么好的一对!”

      马采克沿着一条弹痕累累的残垣继续奔跑。他的两腿已经发软,他不时扶着断墙,靠在上面,勉强支持着没有倒下去。

      克莉斯蒂娜和自己的舞伴是轮舞中的最后一对。这一长列跳舞者的队伍走出餐厅,沿着两面镶着大镜子的长廊走着,走进休息厅,好象与早晨初升的阳光融合成一体。前厅里只留下了老门房一个人。他戴上了一顶制帽,庄重地捲开一面红白两色的旗帜。

      受伤的马采克在城市中的一个大垃圾场上奔跑。受惊的乌鸦呱呱地叫着飞上天空。马采克绊了一脚,倒了下去,在垂死的挣扎中,他胡乱地抓着一条别人抛掉的肮脏绷带。透过垂死者的咳呛和喘息声,可以听到火车行驶在高架桥上的隆隆声。车轮发出的轧轧声逐渐转成奥根斯基的波罗涅兹舞《告别祖国》的乐声。

      (全剧终)

      注释:

      注1:国民军(缩写为AK):成立于1942年,流亡在伦敦的资产阶级政府所领导的一支地下游记组织。AK的成员系渴望同法西斯占领者进行斗争的波兰爱国分子。大战临结束时,AK的领导人把反法西斯的宗旨篡改为反苏的、反革命的、反民族的目的从而使AK堕落成为武装匪徒。——俄译者注

      注2:《红罂粟花》是战争年代广泛流行的民间歌曲。这首歌歌唱的是蒙特一卡西诺战役(意大利,1944年),在这一战役中波兰西线军团有几千名战士壮烈牺牲。——俄译者注

      注3:在被占领的波兰领土上,与国民军活动的同时还有一支成立于1943年的人民军,这是波兰工人党领导的队伍。——俄译者注

      注4:萨纳奇(源于拉丁文)意指治疗、救治。波兰资产阶级政权曾以此标榜自己的政策。——俄译者注

      注5:齐普利安·诺尔维特(1821—1883)是伟大的波兰浪漫主义诗人。)——俄译者注

      注6:这是一首古老的民间喜歌。——俄译者注

      注7:法语:等一等。――译者

      注8:法语:历史性的时刻。——译者

      注9:法语:伟大的发现。——译者

      注10:法语:来吧。——译者

      (据苏联艺术出版社1966年版《外国电影剧本集》中的俄译本译出)

    • Jensen

          不熟悉波兰的历史,很难读懂安杰依·瓦依达电影里略去不表的那部分。
          波兰导演中间,隔代遗传的传统士绅性格、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传统和知识阶层的自觉,到他这里大约是绝唱了,这种性格,在安杰依·蒙克、克日什托夫·扎努西身上难以觅到,更不要说波兰斯基和耶日·斯科利莫夫斯基这类人了。他是个典型的波兰人,像迷恋自己命途多舛的祖国一样,迷恋失败和无望,即使低到尘埃里,仍保留着高傲,不屑于拉拉杂杂的小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里写到过波兰的苦役犯,那是些贵族,“几乎不与其他人来往……以冷冰冰的、叫人无法接近的谦恭有礼的态度把自己同别人隔绝起来”。波兰人的性格让瓦依达无可救药地多管闲事,关心天大的事情,他体内还留着施拉赤塔的基因,否则不会在1983年拍《丹东》直接讽刺雅鲁泽尔斯基的戒严令,也不会用《大理石人》、《铁人》和《希望之人》给团结工会立传。批评家嫌他选择的主题太正太大,现在看,《丹东》的确不如基耶斯洛夫斯基同样主题的《无休无止》来得灵活和曲折,没那么柔肠百结,也没有那么深刻。跟同代导演相比,瓦伊达太古典了,在崇尚拼接艺术和反对阐释的二十世纪后半叶,他是个有些笨拙的巨人,让日渐转向自省、遁入梦境的艺术电影界觉得尴尬,他更像一个五十年代的导演,有霍华德·霍克斯、约翰·休斯顿和卡罗尔·里德的影子,又多一些独特的波兰风味。“浪漫主义”、“英雄主义”、“巴洛克式的镜头语言”是评论者喜欢用在他身上的词。这些词似乎让人回到“波兰的普希金”亚当·密兹凯维奇生活的十九世纪。而我们知道,瓦依达执导过密兹凯维奇最著名的叙事长诗《塔杜施先生》,就艺术风格来讲,拍密兹凯维奇,全波兰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1945年可以说是波兰电影的“零年”。战前一代的导演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被关在集中营或劳改营,再没有回来。一切都从零开始。华沙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战争结束三年后,政府选择在罗兹成立一个电影学校,等华沙重建结束,再搬回首都。没曾想,电影学院从此再没离开过罗兹。
          1949年入学的瓦依达是罗兹电影学院较早的那批学生,那时被它录取还不甚难,瓦依达几乎是误打误撞地考了进去。短短几年之后,这里就成了象牙塔,波兰斯基入学极尽曲折,最后靠着在瓦依达电影里当过演员的经历才挤过独木桥,基耶斯洛夫斯基更是考了三年才考上。瓦依达并不喜欢罗兹,也不喜欢这所学校。他和波兰斯基都是克拉科夫人,跟文化古城克拉科夫比起来,罗兹肮脏,破旧,是个工业城市,化工厂和纺织厂昼夜冒着烟雾,玻璃糊着一层灰,马路不由分说地笔直,缺乏魅力。他从来没喜欢过这里,在他的电影《福地》里,罗兹尽是勾心斗角。后来,1955年,波兰建立了名垂影史的电影小组制度,瓦依达加入的是后来以“波兰电影学派”闻名的Kdar小组,小组的领军人是他克拉科夫的老乡耶尔齐·卡瓦莱罗维奇,他处女作《一代人》里的演员,竟然有不少是他克拉科夫美术学院的校友,像齐布尔斯基、波兰斯基,甚至卡瓦莱罗维奇也是。
          少年时期在克拉科夫度过的那些年,对瓦依达风格的影响有至关重要。基耶斯洛夫斯基曾经说,“人的一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童年吃早饭时拍你手的那个人。四岁时因你吃早饭淘气而打你的那个人,后来会把第一本书放在你床头。”
          瓦依达并没有贵族血统,他爷爷是克拉科夫远郊的农民,父亲一辈的兄弟四人靠自己努力,进入了知识阶层。父亲成了一名骑兵军官,二叔后来是火车站站长,三叔开了一家很大的锁店。瓦依达自诩为“知识阶层的第二代”。“知识阶层”是二十世纪波兰社会的独特景观,这里的知识分子相信自己有独特的操守和责任。米沃什说,“除了这儿,在欧洲任何地方,艺术家、作家和学者都不曾享有这样至高无上的特权。……知识阶层的‘士绅文化’残存至今,在波兰农民和工人身上都有其痕迹。”瓦依达回忆父母对的影响,说,“父亲和母亲是那种为他人工作的人,我想,那时波兰知识阶层的身上都有这种品质,你不可能不这么做。要为他人活着,而不是为自己。”——瓦依达在意的是“为他人活着”几个字。他所有电影的力量都来自它们介入某些重大论争的方式,在所有的事件中发声,不管是历史的,意识形态的还是社会的。于是,在单纯电影不能满足他的时候,他进了政府,做了议员。
          二战开始时瓦依达才十三岁。之后那几年,他随大流加入了国家军,却没有参加地下活动,更没有去几百公里外的华沙参加过起义。因为缺少身份证明,沦陷期间,他不得不每天待在屋里,在三叔的锁店里帮工,不能出门,连公交车都不敢坐。所有外界的消息都是听人说的。二战期间,在叔叔们的保护下,瓦依达错过了所有的重大事件。也许正因为没有参加过任何波澜壮阔的行动,他才有浪漫的虚构,才会放心大胆地憧憬二战中那些被绞杀的英雄主义,于是乎,他呈现的抵抗运动是活力满满的《一代人》,他重构的华沙起义,是宿命论的悲剧的史诗《下水道》。而在参加过起义的安杰依·蒙克眼中,华沙起义则是《英雄》这样一出讽刺剧。在地下组织里历练过的电影人,经历同一条船上的过尔虞我诈,没有黑白分明,也不再提什么光明磊落,英勇与浪漫被污泥黏住,直不起身。与瓦依达不同,他们作品里充斥的是猜忌和怀疑(耶尔齐·卡瓦莱罗维奇的《夜行列车》),或者众说纷纭的罗生门(蒙克的《铁轨上的人》)。
          瓦依达的父亲死于卡廷惨案。但是,直到1989年,他都不知道父亲已经死在了那儿了。于是父亲的缺失成了悬置在空中的一件事——父亲不在了,但是随时可能回来。一切都在焦虑与等待中间,悬而未决。“1939年9月1日,我的童年断崖一般结束了。我开始苦苦等待父亲回来,而每一个圣诞节都在提醒我,又是一年过去了,而他依然缺席。”全家每年都在等父亲回来,1945年战争结束,瓦依达去克拉科夫学美术,母亲依然留在Radom的驻地守着。到1950年的时候,全家人终于明白,他大约是永远不会回来了。五十年来,家族墓地上一直没有父亲的名字,他肯定假想过,如果写上父亲的名字,父亲有一天回来,就会荒谬地发现自己被剔除出这个世界之外了。《灰烬与钻石》讲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吗?一个人活着,却不被这个世界需要了。电影里所有人谈论的都是华沙,马切克、酒吧招待、旅馆前台的老头,都在谈华沙,安杰依在任务结束后也要“回华沙”。看完电影,人们只记得华沙,却不知道电影中的故事发生在哪里。华沙是“别处”,而且这个“别处”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了。像希特勒说的,它已经成了“地图上的一个点”。以前的华沙需要这些人,现在不是了,红军进去了。华沙的栗子结果了,摘的人却不是他们了。电影最后,老头让马切克给华沙的一条街道捎好,马切克没理他:他自己也回不去了。缺失的意象和别处的意象一直蔓延在《灰烬与钻石》里,它想说的很多,总欲言又止。

          好了,这里就谈谈《灰烬与钻石》。
          要说瓦依达最好的作品,见仁见智,有人说是《下水道》,有人说是《一切可售》、《婚礼》,也有说《铁人》的,他自己最满意的是这一部,《灰烬与钻石》。
      电影最精彩的一段在37分钟左右。马切克和安杰依在酒吧里,忽然之间,方才喧喧嚷嚷的酒吧没人了,人们都挤到隔壁大厅里去看庆祝战争结束的表演,吧台前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大厅敞着门,人们挤在门口,所有人都背对着他们俩。隔壁是亮的,两人这边光线昏暗。低胸长裙的女歌手唱起了战争歌曲:“你看见山顶的废墟了吗?你的敌人向老鼠一样躲藏……”讽刺啊,现在要躲藏的却是当年的国家军战士马切克和安杰依了。
          马切克点燃吧台上一杯伏特加,火苗噗地一声。安杰依不情愿地念出死去的战友的名字。噗,再点着一杯。噗。再一杯。火光摇曳,伏特加只有半杯,很快就会灭掉。就像易逝的生命。要点最后两杯的时候,安杰依把火柴吹灭了,顺手碰了下杯:“我们还活着啊。”马切克苦笑。
      ——还是那些老日子啊,安杰依。那时候在一块多好。多么好的一群人啊。
      ——那又怎么样?他们都死了啊。
      ——也许是那样,可是那时候生活却更好。
      ——我们都和现在不同。
      ——更年轻。
      ——不只是那样。我们过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也许是吧。
      ——而且他们也想要我们。
          马切克和安杰依是前国家军的士兵。说他们是“前”国家军,是因为1945年1月,战争还没结束,国家军就已经被解散了。不是因为它消极怠战,而是国际上的风向变了,波兰被划入了战后苏联的势力范围,不容他国掣肘,而这个二战中欧洲大陆上最大的抵抗组织是受伦敦节制的,故而也不应当存在。国家军的士兵面前只有三条路:缴械,消失,或者死。
          战时,国家军的主要活动,是情报工作、道路破袭和暗杀。瓦依达《一代人》的问题,是帮共产党构筑了“党领导地下斗争”的神话,其实国家军才是抵抗运动的主力。如果伦敦的流亡政府回到波兰,这些地下国家的战士肯定会得到荣誉,被当作英雄。而现在,他们被看作不稳定的因素,这是历史给波兰开的一个辛辣的玩笑。这些习惯于在手中提着一支枪,生活在危险中的孩子,现在被指望尽可能地忘掉过去,丢掉有关密谋的体验。有人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装作自己从来没有在“地下”活动过。有人则呆在森林里,谁被抓住,就被送进监狱。安杰依知道,“这个国家再没有什么是真的了”。但马切克太念旧了,他忘不掉。而不去忘掉,就没有路了。像被流放到飘浮的冰块上面;不知道这冰块什么时候便会溶化。
          大厅里的女歌手唱的是卡西诺山战役。这个战役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讽刺。卡西诺山并不在波兰,而是在意大利。在千里之外攻打这座山的波兰人,是1939年苏联吞并波兰东部后被抓到苏联去的波兰战俘。他们由安德斯将军率领,从苏联逃出生天,军队里几乎所有的士兵都来自波兰东部,极端仇视苏联,他们甘愿受命迂回到欧洲南部作战,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回到波兰。但讽刺的是,正当他们在意大利卖命的时候,《雅尔塔协议》公布了,同意以寇松线划分波兰东部边界,这意味着整个波兰东部又到了苏联的手里。从那一刻起,波兰人失去了希望:赢了也回不了家,输了不过一死。卡西诺山战役是在这种情绪之下打下来的,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战争。很多波兰人从此留在了意大利,因为已经无家可回了。歌词里唱的“所有卡西诺山上的罂粟,也会因为波兰人的鲜血而更加鲜艳”,只有波兰人才能知道其中的苦涩。
          “胜利日”里唱的这首歌,每个字都映照了马切克彷徨无依的处境。

          瓦依达曾在克拉科夫美术学院学过三年美术,在他中意的画作里,有一幅是Jozef Mehoffer的《第一次跌倒》:“《第一次跌倒》让我印象深刻。耶稣被勒住脖子,像是被吊在绳子上,人群聚在街上,欢声笑语,从受难者的苦楚中得到乐趣,肉体的痛苦在他们的嘲笑中被放大了。”
          他喜欢这种对比的效果。他要在片头让马切克对着耶稣像开枪,让共产党书记施祖卡死后扑在马切克怀里。在舒卡茨倒下的那一刻,黑暗中要绽开烟花,要让马切克的血染红白布,最后还要让马切克死在垃圾堆上。他让整部电影里年纪最轻的马雷克,盯着面前炽热发亮的灯罩,灯罩里扑腾着一只飞蛾。告诉观众,这就是波兰的未来。

      《第一次跌倒》
      《第一次跌倒》


          影片有两个重要情节与教堂有关。一个是开头马切克和安杰伊在教堂前埋伏,死者倒下后,我们看到马切克的枪口正对着教堂里的耶稣像。第二个是在炸毁的教堂里,一个倒挂的耶稣受难像下,马切克犹豫再三,终于向夏娃吐露了心里话:
          “我想做一些事情,让我过一种不同的生活。……你知道,直到现在我还没考虑过很多事情,生活不知不觉就这样了,简单说就只是求生存。我只是想要一种平凡的生活,重拾学业,然后从高中毕业,也许可以上技术学院……”
          应该停下来思考吗?戈达尔在电影《随心所欲》里讲过一个大仲马笔下的帕索斯的故事。此人是一个行动者,在他第一次思考时,就送了命——他埋好炸药,刚要拔腿跑开,突然停住脚步,琢磨起人是如何会行走的:为何要先迈一条腿,再迈另一条腿。这时炸药爆炸了,他被炸死了。停下来是致命的。“你必须知道你只有一个选择。在这样的波兰,你的过去能带你去哪儿?”平凡的生活也是奢望。1980年的时候,基耶斯洛夫斯基拍了一个短片,叫《平静》,讲的是一个刑满释放的波兰人,对生活没有什么过多要求,一步步后退,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平静地生活。可最后,他连这么一点点都得不到。
          马切克说话的时候,他是失焦的。摄影机的焦点在倒悬的耶稣像上。马切克只是模模糊糊地坐在镜头角落里,无助,失衡,被忽略。前景是被倒着吊在那儿的信仰,晃晃悠悠,随时可能掉下来,栽到瓦砾堆里。木头嘎吱嘎吱,在呻吟。

          从破毁的教堂回来,马切克吻别爱娃,一匹白马安然地踱进了镜头。声轨里清脆空旷的马蹄声在暗示,这是个超现实的镜头。马切克看到马,有些惊讶,接着笑了,拿手中的三色堇给马嗅嗅,意识到什么,转身进了屋子。安杰依和他的刺杀任务在里面等他。马切克问安杰依:“安杰依,你相信这一切吗?”安杰依反问:“这重要吗?”这天是胜利日,好多小孩在卖三色堇——波兰的国花。安杰依也买了一支,但转手丢尽了垃圾桶。
          据瓦依达自己的说法,这里的白马借鉴了约翰·休斯顿的《夜阑人未静》,那部电影里的马也出现在影片的末尾,斯特林·海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蹒跚奔向它,趴在它脚下死去。小时候,他曾经失掉过他的马,就像失掉了纯真,现在他要找回它。在天主教国家波兰,白马还有别的意义。《圣经·启示录》里写:“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拿着弓,并有冠冕赐给他。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比较被大家接受的解释是,白马象征清洁、纯一、公义并可蒙称许,象征福音的传扬。然而,众所周知的是,白马是七封印里的第一个活物,接下来的封印依次放出了战争、瘟疫与死亡,民不聊生。这是不是在暗指波兰在战后压抑而多舛的命运呢。不管怎么说,拍完《灰烬与钻石》之后,第二年,瓦依达导演了《洛托纳》,影片是一个寓言,主角就是一匹白马——洛托纳。它是格伦瓦德战役以来波兰骑士的象征,优雅,高贵,代表最后的浪漫主义。电影的最后,白马被波兰人自己杀死了。

          瓦依达注重韵律和色彩,他的每一个镜头都显得有些过度,在镜头语言里,他用的象征稍嫌多了。像奥逊·威尔斯一样用深焦镜头,他的构图张力严重过度,演员的表演也是过度的,因此,齐布尔斯基才能在他的镜头下充分爆发自己的演技。
          齐布尔斯基视力很差,拉到特写时,眼睛不太聚光,没有神采。他尝试靠动作弥补这一缺陷。他是个话剧演员,格但斯克BIM-BOM剧团的顶梁柱。话剧的表演方式被他带到电影里。夸张,但把控着节奏和韵律,片中几个长镜头里,他的动作似乎把镜头内的空气都扯在一起,让氛围悬着,时刻放不下紧张。瓦依达给了他很大的自由,生活里他是什么样子,在电影中还是什么样。齐布尔斯基说:“演员有两种,一种适应角色,一种保持真我。我更喜欢有个人色彩的表演。我知道,这很难,而且危险。”
          那以后,齐布尔斯基又演了《灰烬与钻石》的续篇《二十岁之恋》,他同样的墨镜扮相也出现在《夜车》、《无辜的驱魔人》和他自己编剧的《再见,直到明天》里,但他再也没有超越过这个角色。他与瓦依达交情不浅,两人是克拉科夫美术学院的校友,齐布尔斯基的大银幕处女作《一代人》恰好也是瓦伊达的导演处女作。《一代人》里,本来瓦伊达给了齐布尔斯基一个很有特点的反面角色,有不少戏份,结果这些戏都被审查官剪掉了,原因是作为一个国庆十周年献礼片,“年轻人不应该有反面角色”。于是今天看到的《一代人》里,齐布尔斯基只在影片的开头露了一面,他要和主角扒上一列德国火车,结果主角上去了,他没爬上去。那几乎是个预言性质的情节。13年后,齐布尔斯基在火车站习惯性地扒火车时,发生意外,滑到铁轨下面,不幸身亡。据说他那时候刚接到百老汇的邀约,请他去美国演《欲望号街车》。英年早逝,竟让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一语成谶。巧的是,又过了13年,影坛后辈基耶斯洛夫斯基开始筹备他的《命运之歌》,是一个年轻人赶火车的故事,基耶斯洛夫斯基提供了三种可能:前两种是赶上了火车,第三种是没赶上,影片是开放性的,但结局似乎并不开放,当时正值波兰一年多的戒严,在基耶斯洛夫斯基悲观的眼光看来,无论哪一种可能,其结果都不会有希望。这仿佛呼应了13年前齐布尔斯基的死,即使活下来,又怎样呢。
      齐布尔斯基去世后,瓦依达出人意料地自编自导了一部电影《一切可售》,影片的主题是导演要拍电影,却找不到自己的演员了。谁都知道,他的演员就是齐布尔斯基。他死了,一切都停止了,但一切又在继续,冷漠地我行我素。这是瓦依达最个人化的作品,有费里尼《八部半》的风格。执导六十多年来,这是第一部他亲自担纲编剧的作品,可见齐布尔斯基对于他有多么重要。直到现在,他自编自导的作品也只有两部,另一部是《卡廷》,他的父亲死在那儿。
      1987年,在齐布尔斯基去世二十周年的时候,瓦依达给他画的画
      1987年,在齐布尔斯基去世二十周年的时候,瓦依达给他画的画


          最后来说说这部电影的剧本,它的诞生得像波兰这个国家的命运一样曲折,充满苦笑和讽刺。
      影片改编自同名小说,作者是耶日·安得热耶夫斯基。这个名字中国人可能不熟悉,但如果我说他就是米沃什《被禁锢的头脑》里的“道德家阿尔法”,那很多人就不陌生了。章节末尾,米沃什大加挞伐的那部作品,他没有指出名字,其实,那就是《灰烬与钻石》。当然,在五十年代初米沃什写《被禁锢的头脑》的时候,他只读过这本书的第一个版本。在当时,不用点出书名,人们也知道这是哪本书,它太出名了。米沃什说,在抵抗时期,耶日称得上沦陷华沙的地下文坛领袖,“地下活动的资金流入他的手中,他再把它们分给急需的同行。”他是伦敦流亡政府看中的人。他参加过华沙起义,噩梦一般的日子。每天都有朋友被处死,换来的却仍是无望的等待,西方的军队遥遥无期,而苏联已经进来了。人们对西方的许诺失望,不知道何去何从。1946年,他着手构思自己战后的第一部小说,他开始左转了,站到了苏联人这边,他认定,这本书会在新时期确立他的地位,文坛上,他资格最老,坐惯了头把交椅,便不愿放下架子,尤其怕后辈超过自己。耶日受康拉德风格影响很大,倾向于创造严肃的僧侣般性格的人物。战前他的主人公大多是牧师,这次换了身外套,披上共产主义,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这书就是《灰烬与钻石》。小说的主题与瓦伊达后来的电影大不一样。主人公不是马切克,而是老共产党员施祖卡,这个人沉默,坚如磐石,道德操守稀有得像月球上的宇航员,以个人的受难成全对善的向往。而马切克只是个道德堕落的年轻人,漫无目标,不是自己死,就是杀死别人。果然,这本书让耶日在新政权下名利双收。他并非迫于压力才这样写,此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远没有蔓延到波兰,在文坛上许多人看来,这样与魔鬼交易,无异于自废武功。
          1950年,艺术界的政治高压日甚一日,这个当口,耶日在作家中率先加入了统一工人党,自我批评,宣布与过去划清界限。1954年,他着手修改自己最富盛名的作品《灰烬与钻石》,让它更政治正确。这本书的第二个版本里,加入了不少社会主义的“新话”,更符合当时的阶级斗争而非党派斗争的政治主题,因为波兰这时候早就没有党派了。
          事情还没有完。1957年,在主编的杂志《欧罗巴》被勒令停刊后,耶日愤而退出了统一工人党。有趣的是,这时正值哥穆尔卡上台不久,波兰文化解冻。无论如何,从那以后,耶日换了一个人,完全站在统一工人党的反面,成为政府激烈的批评者。很快,他开始与瓦依达合作,改编《灰烬与钻石》。于是出现了第三个版本,就是电影里这个版本。毫无疑问,这是三个版本中最好的一个,耶日已经退了党,没有那么多顾忌,政治气候也缓和了,这几年可以说是社会主义波兰最宽松的五年。这个版本里,中心人物不再是稳重的老共产党员,而是躁动的、无所适从的前国家军士兵,原先不太起眼的马切克成了主角。原著中几天跨度的情节,被压缩到一天,剧情满得要溢出来。意识形态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生活,是一个人有没有机会在波兰选择安稳正常的生活。

          后来,耶日·安得热耶夫斯基又同瓦依达合作过几次。他们第二次合作是1960年的《无辜的驱魔人》,讲婴儿潮一代的摩登少年的事。电影刚刚上映,党就通过了一项秘密法案,严厉批评了过去五年从《下水道》至今的波兰电影,点名指责瓦依达和蒙克等人“太过失败主义”,没有一点爱国心,配不上这个魁伟的社会主义国家。这个法案给波兰电影学派判了死刑。不久,蒙克英年早逝。接下的来整个六十年代一片萧索,除了波兰斯基和斯科利莫夫斯基等少数几人,波兰电影沉迷在自我满足和民粹主义的色调里。
           一个时代一去不复返。

          “火焰,你不知道到底火焰 / 带来的是自由还是死亡 / 耗尽你所有最珍贵的东西 / 只残留下了灰烬与喧嚣。”

      本文发表于《虹膜》2016年10月下,转载请注明出处

    • Jensen

          人们常将这一百年来的电影风格简单地归于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两种,以此推断,对电影的作者—导演们的美学诉求也可以划分为“为电影而电影”和“为社会而电影”,前者有意中断与观众的联系而后者却自觉承担起为民众代言的历史使命。两者在不同的国家所占的地位也不同,在第三世界国家的电影创作中民族与国家的概念一直占据主导,更别提在一个特殊的时间段内创作者是否还有自说自话的“闲情逸致”。波兰,从这个民族诞生那一天起就伴随着苦难和压迫,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艺术家无不对民族的危难有着深刻的洞察,无不对国家的命运抱有敏锐的关注。瓦依达无疑属于这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从五十年代的区别于政府官方电影的“第二类电影”到六十年代的一系列传统和非现实题材电影再到七十年代的“道德焦虑电影”直至前年的《卡延惨案》直面自己也是这个民族内心深层不忍触及的历史伤痛,瓦依达的电影历程见证了“波兰学派”的发轫、成长与壮大。让我们沿着这条生生不息的历史长河逆流而上来到1958年去重温瓦依达的不朽名作《灰烬与钻石》,再一次去体会那来自一个民族灵魂深处的颤动。

      战争与和平

          电影将镜头对准了战争胜利(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当日到第二天早上这不到24小时的时间段,但这一时间短却清晰的划分出两段截然不同的历史:战争与和平。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电影开始呈现给我们的却不是和平,而是一场光天化日下的暗杀行动。马奇克与昂吉干净利落地结果了两个人的性命,更讽刺的是他们不久后得知他们杀错了人,那两人不是共产党的主席只是两个水泥厂的工人。电影开篇非常精彩,十字架、小女孩、被暗杀者身体着火等隐喻不说,光是两位主角的亮相不仅精炼地交代出人物性格,也有隐喻作用:昂吉告诉马奇克目标来了时马奇克正悠闲地躺在草坪上,当他一听到同伴的声音立马起身拿起了枪。如果说在草坪上休息的马奇克给观众带来的是和平的意境,那么突然拿起枪的马奇克又把观众带入到战争的阴影中。和平的时间在这特殊的一天中竟然如此短暂,新波兰会伴随着黎明的曙光如约而至吗?马奇克会带领我们经历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在那里过去与未来、理想与现实、阴谋与爱情将会彼此纠结,一个民族要做出关乎命运的抉择。
          影片的主体部分是在一个小旅馆中展开的。瓦依达让暗杀组织、共产党主席、民主人士、上层贵族、下层百姓形形色色各色人等聚集于此,在这个经历了漫长黑暗之后迎接光明的夜晚。在这个社会转型的特殊时期历史现实、民族意识、个人意识之间会交替产生出各种矛盾。不同政治道路的选择、多种政治理念的交锋,但历史与未来的不确定让这一切显得如此滑稽,人能把握的只有当下。与人们期望的和平相比,从一场战争到另一场战争才是更加确定的可能。所有人在不可预知的未来面前只能去充当理想主义的牺牲品,为了一个新波兰,为了重获来之不易的自由(波兰在1918年才刚实现完全意义上的自治),马奇克在理想与现实、顺从与反抗间挣扎着。
          电影至少3次在背景中出现斯大林的画像,它们或倾斜或倒放这是哥穆尔卡“非斯大林化”时代的完美注脚,同时暗含着危机的到来。

      儿子与父亲

          马奇克与他要暗杀的共产党主席舒卡茨之间戏剧张力是这部电影最引人入胜的情节设置。电影开头的误杀暗示了一种宿命,之后他们来到同一家酒店加深了这种宿命感,仅有的三次见面最终成全了这种宿命。舒卡茨被刻画成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形象:从外貌上、行动上。他刚刚回国就询问自己儿子的情况,可他已故妻子的姐姐(一位反共主义者)却告诉他孩子失踪了。从这些场景中我们看到的并不是共产党主席而是一位有一个17岁儿子的父亲。与马奇克的第一次和第二次见面都是他向马奇克借火点烟的情节,两个雷同的情节暗示着完全不同的主题。第一次是暗杀者与被暗杀者,第二次是不同价值观的碰撞(舒卡茨代表了一种新秩序,马奇克象征过去)。第一次是马奇克与昂吉在一起,第二次是与克里斯蒂娜在一起。前一次他还处于一种混沌之中,后一次他开始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生活。但当他还来不及选择时,他就必须要与舒卡茨再一次面对面,这一次将改变一切。
          有意思的是舒卡茨的儿子17岁,马奇克住在17号房。舒卡茨的儿子与马奇克有着相同的政治立场。舒卡茨的儿子被捕,舒卡茨在去见儿子的途中被马奇克暗杀。暗杀过程也有暗示:马奇克先快步超过了舒卡茨,他成为舒卡茨的前进的终点(本来是他儿子的),马奇克突然回头开了枪,这次与刚开始的情景不一样,(前一次被杀者中弹后是往后倒的,而这一次却是往前)舒卡茨倒在了马奇克的怀中。这个镜头中舒卡茨“父亲”的角色与马奇克“儿子”的角色建立了一种神秘的联系,这种联系剧中人无法察觉,而观众却感受强烈。可以说在这里瓦依达完成了一个哈姆雷特式的寓言,杀死父亲,取代父亲的地位。马奇克像极了那个将一次复仇演变为对人生终极意义探求的丹麦王子,他用一次暗杀为自己的理想主义殉道。舒卡茨投射出马奇克敌人与父亲的双重镜像,他完成了一次痛苦的自我诠释。这个场景中突然出现的绚烂烟火为暗杀画上了“华丽”的句号。夜空中肆意绽放的烟火那么美丽,夜色中马奇克与倒在他身上的那具尸体那么孤独。国家的节日变成了个人的忌日,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个人的地位如此渺小。那转瞬即逝的烟火还揭示出世俗事物不可避免的瞬间性,马奇克在漫天的烟火中逃走,谁敢说,下一次倒在地上的不会是他吗?

      生存与死亡

          马奇克是一个旧时代的幸存者,他随身携带的那个杯子、几乎不曾摘下过的太阳镜成为了他联系过去的、追溯历史的物品。当他告诉克里斯蒂娜不摘掉眼镜是因为华沙起义的缘故时(瓦依达上一部作品《下水道》就是描述华沙起义中的一个悲惨故事)我们就知道了他还没准备好和自己的过去说再见。马奇克还生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下水道中,他毕竟不是齐格洛夫斯基那样的机会主义者,他是一个早已被死亡所感染的孤独灵魂,他承担了一个民族的痛苦与不幸,他在寻找,寻找认同,寻找在新社会中的身份认同。人们常常将马奇克称为一个典型的“反英雄”,但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反英雄”。“反英雄”的概念来源于法国新浪潮,刻画主人公时有意“躲避崇高”,好莱坞之后将其发扬光大。马奇克不是“反英雄”的重要原因是他并不与现实、社会保持距离,他没有“旁观者清”的资本,相反他被困与现实之中,被时代左右。他不是“独善其身”的存在主义者,而是“兼济天下”的理想主义战士。基于这点,马奇克不是一个“反英雄”,而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瓦依达在塑造人物时并没有刻意设置任何的道德界限,不管是马奇克还是舒卡茨他们都是崇高的,他们身上都带有过去的痕迹,他们不怕为政治献身。
          影片结尾又是一个传奇。马奇克告别克里斯蒂娜后无意间看到昂吉殴打齐格洛夫斯基时一列火车正从他身后驶过,远去的火车象征着马奇克已经无路可走了。(现实是齐布尔斯基本人也是在赶火车时发生意外死亡的)当他被警察打伤,那块白布上鲜红的血印成为了波兰国旗的最佳诠释,烈士用鲜血换来了新波兰。马奇克的死留给观众的是一个大大的悖论,一个为自由新波兰奋斗的人却没有选择的自由,他不得不去杀人,他没有选择爱情的权利。自由是一个三元概念,自由的主体、过程中的干预与障碍以及最后的目标。马奇克在为自由奋斗,但他克服了干预与障碍之后(德国人与舒卡茨)却发现那个原本清晰的目标模糊了,不见了。对于马奇克如此,对与整个波兰又何尝不是这样?没有目标的国家是可怕的,也注定没有出路。电影中瓦依达通过旅馆狭长的楼梯、垃圾桶、棺材以至于舒卡茨儿子看到的飞蛾扑火等意象暗指死亡,这个人、这个国家等待着被救赎。

      灰烬与钻石

          灰烬与钻石两种截然相反的物象,我们可以在电影的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看到这种对立。
          宏观上来看,电影中有三处具有明显喜剧色彩的段落,我们可以把它们看成是“钻石”。分别是老编辑与齐格洛夫斯基在吧台时的对话;马奇克与克里斯蒂娜在房间里约会是马奇克找之前不小心掉落的子弹;马奇克在一个小教堂里帮克里斯蒂娜修理破了的鞋跟。但我们很快发现这个带有喜剧色彩的场景很快过渡成为了“灰烬”式的悲剧。齐格洛夫斯基之后在宴会中失控;马奇克回忆起痛苦的过去;在教堂里看到他误杀的那两个水泥厂工人。
          微观上,烟火与尸体,紫罗兰与垃圾桶••••••当克里斯蒂娜读出洛尔维特的诗句:“永恒的胜利时刻在灰烬的深处闪烁着光芒,那是残留下来的钻石。”她是马奇克的钻石,最后马奇克倒在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厂上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影片中最打动我的一个场景是早上克里斯蒂娜打开了一扇小窗户,全新一天的阳光铺洒进来,尽管只是照亮了屋子中的很小一部分,但这毕竟是希望、是未来,马奇克只是匆匆来告别然后背对阳光离开。她们的爱情终成了一夜情,那点点微光终究照不进马奇克阴暗的内心世界。但我们又看到老搬运工将置于黑暗墙角的波兰国旗展开,拿着旗帜走向屋外去迎接一个新波兰的诞生。屋内的庆祝才刚刚开始,人们面无表情的跳舞,克里斯蒂娜也被人拉入黑暗的舞池中,国家的未来仍然黑暗而不清晰,民族的自由仍然遥不可及。
          伴随者奥金斯基的《再见,祖国》人们翩翩起舞。
          再见,马奇克;再见,齐布尔斯基
          再见,祖国,再见,波兰

    • Jensen

      第24届法罗岛电影节第4个放映日为大家带来主竞赛单元的《灰烬与钻石》,下面请看场刊影评人们毁誉参半的评价了!

      @Rightchi

      有点受不了中间那段念诗。

      @小植野

      喜欢烟花绽放的那场戏,电影用个体的命运呼应整个国家的去路,然而在时代下个人的消亡对于历史的进程产生不了多大影响。另外演员水平是有点参差不齐的。

      @脏脏豆

      1.烟花与水中倒影的尸体2.倒置的耶稣3.窗户打开猛然的一道光,与灰尘中的「钻石」4.A大调5.床单绽放血花,在垃圾堆中呻吟但是幸福的男人。

      @米米

      “火焰,你不知道到底火焰 ,带来的是自由还是死亡 。耗尽你所有最珍贵的东西 ,只残留下了灰烬与喧嚣。”

      @donnie

      反英雄主义中的绝美。暗杀的那一刻,烟花升起。倒吊人之下,遭遇死于自己枪口的亡灵。深深吻别,在她逃离之前,而后白马入境。

      @Joyside

      或许教科书中对瓦伊达的作品评价有失公允,但有几分却是一针见血:对于社会制度的批判,一种对于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诘问与反叛,那些意味深长的构图:倒挂耶稣等皆是宏大磨难与诗歌的隐喻,历史的尘污使旁观者只能欣赏美妙,却无法亲身了解切肤之痛,只能囿于史书上的注解。

      @小宁波

      脚下是铺满灰烬的狼藉大地,覆盖了刻满文字的石碑,任人撩拨也难现真迹,意喻面如死灰的人类文明史。抬头便是布满星辰的苍穹,散发如钻石般耀眼的光芒。倒挂的基督像既是颠倒世界的外化,又被寄寓翻天覆地的火种。瓦伊达用镜头静静凝视着每一樽死亡,渐渐拉远,直至与波兰大地血肉交融。

      @消亡之人

      灰烬这一意象用得太好了。你看到一次又一次无谓的死亡和随之而来的燃烧,是吧台上敬给死者的酒,是教堂里祭奠死者的烛,是不知在庆祝什么的散落的烟花,可是死去的人们甚而没能有过这一刹光华。 说什么钻石。钻石不也是可燃的吗?如果生在熊熊烈火丛中,又有谁能避免化为灰烬呢?片尾日光照耀在女主角身上,都说她是钻石,可她不也转眼就被拉进那篇废墟与点火之人共舞吗? 在宴会之中挥洒灭火器,转眼跌跌撞撞地踏进大雨中,也有过一瞬以为至少有一个人把他身上的火熄灭了。 可是没有。 都是要化灰的。 “我或许可以改变这一切”。这样的想法似乎就是人们自燃的起因。

      @热情华夫饼

      意向用得既精确又生动,教堂里倒挂的圣像,白色床单围成的血腥迷宫。一场革命过后,有人自封为点火者,坐享胜利果实夜夜笙歌,有人注定成为灰烬穷途陌路,到底谁才是背叛者,谁又会做谁的掘墓人。顺便一提,总感觉娄烨拍兰心可能参考过此片。

      #FIFF24#第4日的场刊将于稍后释出,请大家拭目以待了。

    • Jensen

                
          犹如火花
        从你身体里崩发出来
        四散纷飞之时
        你也身不由己的燃烧
        本想寻觅自由之身
        却命定一切拥有变成失去
        只剩暴雨和灰烬
        然后永坠深渊
        昏迷不醒
        永远胜利的时刻
        在灰烬底部的深处
        闪烁着光芒
        那是残留下来的钻石
          -----波兰诗人 齐普利安.诺尔维特(Cyprian Norwid)

    返回顶部